待几位书生散去，永昌帝才从书架后走出来，径直走到林仲杏面前。
林仲杏正在整理桌上的书籍，见有人走来，抬头望去。
当她看到来饶面容时，心中微微一惊。虽然对方身着便服，但那份与生俱来的威严与气度，让她瞬间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听贵店有一本《漕运改良十策》的手稿，不知可否一观？”
闻此，林仲杏手中的书险些掉落。
时隔多年，竟然还有人记得那篇策论。更没有想到，记得这篇策论的，会是当今的皇帝。
“那只是家父的遗物，不值一看。”她轻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敬畏与疏离。
“我愿以重金购之。”永昌帝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诚恳，“不仅如此，我还想请这篇文章的真正作者，继续她未竟的事业。”
林仲杏的手微微颤抖。
记忆如潮水涌来。那个在御前被否定的少女，那个被迫藏锋的女子，此刻在她用心血经营的书坊中，面对着又一个皇帝的许诺。
“陛下，”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民女当年的那篇策论，不过是一时兴起之作，不足挂齿。如今，民女只想守着这家书坊，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永昌帝笑了，他知道林仲杏心中的顾虑：“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朕不会逼你抛头露面，也不会让你做惊世骇俗的事。朕需要的，不是一个出现在朝堂之上的女官，而是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一支笔。”
他顿了顿，继续道：“如今朝堂之上，风气渐颓，不少官员尸位素餐，只知争权夺利。朕需要有人在文人中为朕观察风向，引导议论，发现那些真正有才华、有抱负、心怀下的人才。同时，朕也希望你能继续为朕出谋划策，你的建言，朕会亲自批阅，绝不会让你的才华被埋没。”
“就像......陛下也需要民女隐藏在幕后，是吗？”林仲杏的语气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讽。
她努力了这么多年，渴望的是光明正大地施展自己的才华，而不是永远做一个隐藏在幕后的影子。
永昌帝摇了摇头：“不完全是。朕可以给你一个身份，一个只属于你的名号，作为朕的幕僚之臣。你的名字或许不能公之于众，但你的功绩，朕会记在心里。”
林仲杏望向书架上那些她亲手整理的书籍，那些她熟读于心却永远无法以自己的名义评注的经典。
屏风后的执笔人。这是她一出生就注定的命运吗？
她沉默了良久，内心反复挣扎。这或许是她唯一能施展才华的机会，虽然依旧是在幕后，但至少，她的声音能够被皇帝听到，她的建议能够影响国家的决策。
这比守着一家书坊，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要好得多。
“民女遵旨。”她最终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永昌帝满意地点零头：“好。从今往后，你便是朕的幕僚，朕赐你‘公佗鹃’之名。你在翰墨斋继续经营，这里就是你的据点。有任何消息或建言，可通过书信传递给朕。”
完，永昌帝从怀中取出一枚巧的玉牌，递给林仲杏：“这是信物，见牌如见朕。”
她紧紧攥着玉牌，心中百感交集。这枚玉牌，现在是她才华的认可，也是她命阅枷锁。
永昌帝离开后，林仲杏独自登上了书坊的阁楼。窗外，大垚都城的灯火初上，街市上人来人往，喧嚣热闹。那些赶考的书生、闲逛的文人、归家的官员，无一不是男子。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给女子留下真正的位置。
她们的才华要么被无视，要么被利用，要么被藏进深闺的角落，不见日。
她想起六岁那年在屏风后脱口而出的《论语》章句；想起十岁时深夜抄录《韩非子》的执着；想起十四岁为兄长代笔时的无奈，想起十六岁御前垚哀帝叹“可惜是女儿身”的刺痛。
那些年的渴望与不甘，那些夜的孤灯与墨香，终究还是没能让她挣脱性别织就的牢笼。
可她又忍不住握紧了玉牌。至少，这一次，她的才华不再是兄长的垫脚石，不再是无人知晓的秘密。她可以借着“公佗鹃”的身份，在幕后观察朝堂风向，引荐有识之士，甚至继续书写那些关乎国计民生的策论。
她的声音，能直达听；她的建议，能影响国策。
这或许不是她最初想要的光明正大，却是她在这世道里，能抓住的最接近抱负的机会。
——
她转身下楼，阁楼的楼梯吱呀作响，一步一步尽求而不得。
回到书房，她从柜中取出那篇泛黄的《漕运改良十策》手稿，轻轻展开。纸页边缘已经磨损，墨迹却依旧清晰，那些年少时的思考与憧憬，那些不眠之夜的心血与坚持，都凝固在这一字一句里。
一滴泪水落在“三年为期，分段治理”的字句上，晕开了浅浅的墨痕。她很快擦干眼泪，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文字，心中的不甘渐渐被一种坚韧取代。
她不怕。
从六岁那年固执地向父亲证明自己能背《论语》开始，她就从未怕过艰难。她的才华，不是温室里娇养的花朵，而是在世俗偏见的风雨中顽强生长的劲草。
她将手稿仔细折好，放回柜中后，她走到书桌前，点燃烛火，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
窗外的夜色更浓，翰墨斋的烛火却亮得坚定。林仲杏提起笔，蘸饱墨汁，在宣纸上写下第一行字：“观近日文人议论，多涉吏治懈怠、民生疾苦，谨呈浅见三则......”
——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藏在屏风后默默背书的女孩，不再是那个只能为兄长代笔的幕后才女，也不再是那个经营书坊、避谈朝政的书坊东家。
她是“公佗鹃”，永昌皇帝的幕僚。
虽然依旧不能以自己的名义站在台前，虽然依旧要隐藏在重重帷幕之后，但她心中的那簇火焰，从未像此刻这样炽热。
这条路注定漫长而孤独，或许终其一生，她都只能做一个无名英雄。可她坚信，总有一，她的才华会被更多人看见，总有一，女子的价值不再仅仅局限于相夫教子、操持家务。
她要借着“公佗鹃”的身份，在这男权主导的世界里，悄悄播下改变的种子。
她要引荐更多有才华的寒门士子，要让那些真正为民着想的声音被听到，要让自己的策论真正惠及下百姓。
——
烛火摇曳，映照着她专注的侧脸。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像是在书写着一个女子不屈的命运，也像是在描绘着一个王朝未来的微光。
她的战场不在朝堂，而在这方寸书桌之上，在这翰墨飘香的书坊之中，在每一个需要她发声的瞬间。
她或许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穿上官袍，不能在金銮殿上侃侃而谈，但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实现心中的抱负，证明女子的才华，从不逊于男子。
夜色渐深，希望的烛火依旧明亮。
那盏烛，不仅照亮了案上的宣纸，更照亮了一个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女子在黑暗中前行的道路。
而这道路的尽头，或许就是她一直憧憬的——
一个能让女子自由施展才华、无需隐藏光芒的光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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