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厚重的木门轻轻合拢,将高育良略显沉重的脚步声隔绝在外。
程度没有立刻坐回他那张象征权力的宽大座椅,而是长久地伫立在窗前,目光穿透玻璃,追随着楼下那个渐渐融入暮色与车流的、熟悉而孤直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高育良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普洱茶的醇厚气息,以及一种无言的压力与托付。程度的心中五味杂陈,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感慨。
高育良,的确是一位好老师。
这个评价,此刻在程度心中无比清晰。并非指其学问多么渊博,也非指其权术多么高明,而是在于那份浸透在骨子里的、近乎迂阔的“护犊”之情与文人风骨。
在已经隐隐知晓自己曾经器重的学生陈海,极有可能卷入危害国家安全的重大案件,甚至可能面临身败名裂、锒铛入狱的绝境时,高育良没有选择明哲保身、划清界限,更没有像某些人那样落井下石、急于撇清。
他选择了以一个老师、一个前辈的身份,来到他这个现任省委副书记、京州市委书记的办公室,以近乎直白的方式探询真相,言语间虽未明言,但那份希望“慎重”、“留情面”、“考虑过往贡献”的潜在意味,程度听得明白。
这种事,放在绝大多数身居高位的官员身上,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愚蠢和冒险。
趋利避害是官场本能,何况是如此敏涪如此重大的案件?主动沾边都唯恐不及,谁还会主动上门,为一个可能“有罪”的学生“求情”?
这需要极大的勇气,更需要一种超越利益算计的情感与担当。
但放在高育良身上,程度并不觉得奇怪。
他想起了那个被尘封在记忆深处、只有他自己知晓的“前世”。
在那段模糊而又清晰的轨迹里,当祁同伟在孤鹰岭那声枪响终结一切后,得知消息的高育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夜,烟雾缭绕,沉默得像一尊石像。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一生教书育人,最得意的三个学生——祁同伟、侯亮平、陈海——何以会走到那般境地?
陈海昏迷不醒,成了植物人,那是命运无情的打击;
侯亮平呢?那个曾经聪慧正直的学生,后来却像最锋利的猎犬,追着他的老师、他的学长,步步紧逼,毫不留情。
高育良或许曾自问:自己怎么就教出了这样一只“白眼狼”?而最让他痛彻心扉的,是祁同伟。
那个出身寒微却赋卓绝、被他一眼看中的学生。
毕业后遭逢不公,被发配到偏远乡镇司法所,那时的他,一个清贫的大学教授,空有爱才之心,却无力改变什么。这成了高育良心头的一根刺。
后来,他调任省高院,手握实权,便开始了一种近乎补偿式的提携。
他动用自己的资源和人脉,为祁同伟铺路搭桥,扫清障碍,看着他一步步从司法系统转入公安战线,看着他以惊饶速度晋升,不到四十岁便坐上了省公安厅副厅长的位置。
他以为这是栽培,是补偿,是师生情谊的延续。
可最终,祁同伟却走向了彻底的毁灭,用最决绝也最不堪的方式,给师生关系画上了一个血腥的句号。
那一夜,高育良抽光了所有的烟,也没能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是补偿过了头,滋生了贪婪?
是权力腐蚀了初心?
还是那最初的“不公”,早已在祁同伟心中埋下了扭曲的种子?
想不明白,或许已不重要。
祁同伟的死,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高育良内心某些摇摇欲坠的东西,也点燃了他沉寂已久的血性与锋芒。
他清楚地知道,当时的省委书记沙瑞金,就在办公室里等了他一整夜。
沙瑞金在等他“投诚”,在等他妥协,在等他为了自保而交出某些东西,甚至……将一些责任推给已经死无对证的祁同伟。
毕竟,以高育良当时的位置和沙瑞金的手段,要想帮他“脱罪”或至少大幅减轻罪责,并非完全没有操作空间。
代价无非是彻底的臣服,以及政治生命的苟延残喘。
但高育良没樱
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明知前方是政治生命的终点,甚至可能是牢狱之灾,却依然挺直脊梁走下去的路。
他要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向沙瑞金发起挑战,哪怕不能撼动其根基,也要撕开一道口子,打断其顺风顺水的仕途。
这不仅仅是为了祁同伟,或许也是为了他心中那份早已模糊但从未完全泯灭的、关于公平正义的执念,更是为了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不肯彻底屈膝的“风骨”。
这就是高育良。复杂,矛盾,有私心,有算计,但在大是大非和某些关乎人格底线的时刻,他却能展现出令人动容的坚持与担当。
程度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办公室内一片寂静。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桌面。前世高育良的结局,让他唏嘘,也让他对眼前这位老师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敬意。
“如果将来……万一有那么一……” 程度心中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他知道,自己所走的这条路,同样布满荆棘,暗藏凶险。权力巅峰的博弈,从来都是如履薄冰。
如果有朝一日,自己也陷入类似的绝境或需要做出艰难抉择时……
他相信,高育良绝不会袖手旁观。
不是出于无原则的包庇,而是基于对弟子的了解、信任,以及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护犊”之情与文人相惜的道义。
高育良会竭尽全力,用他的智慧、人脉,甚至不惜再次押上自己的政治声誉,来帮助他,支持他,就像今他为了陈海而来一样。
当然,程度立刻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他绝不会让那样的一发生。他要比前世走得更稳,看得更清,手段更周密,目标更坚定。他要守护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政治生命,更是这片土地上来之不易的秩序与公义。
高育良是他的老师,是他的后盾,但更应该是他前行路上的一面镜子,时时提醒他权力的边界、责任的重量,以及……无论走多远,都不要丢掉内心深处那点宝贵的坚持。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与果决:“让祁同伟厅长立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高育良的到访,陈年往事的浮现,更加坚定了他必须立刻整肃纪律、厘清界限的决心。
案件侦办容不得丝毫温情与疏漏,尤其是当旧日的情感与眼下的职责激烈碰撞之时。
风暴已然酝酿,他必须确保自己的队伍,拧成一股绳,指向一个方向。
......
省委副书记办公室的气氛,在祁同伟推门进入的瞬间,就降到了冰点。
程度没有像往常那样起身相迎,甚至没有抬头,只是专注地用一支钢笔在文件上快速批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祁同伟心头一紧,本能地感到不对劲。他放轻脚步,走到办公桌前,心翼翼地开口:“程书记,您找我?”
程度终于停下了笔,却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文件上,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祁省长,坐。”
祁同伟依言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腰背挺直,双手放在膝上,标准的汇报姿态。他试图从程度脸上读出些什么,但那张年轻却已深不可测的脸上,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程度依旧没有开口,只是将批完的文件合上,推到一边,又拿起另一份。
这种无声的压力,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更让祁同伟感到窒息。
他终于忍不住,再次试探:“程书记,是……峰会安保方面有什么新指示吗?”
程度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如两把淬了冰的锥子,直直刺向祁同伟。他没有回答祁同伟的问题,而是用一种极其缓慢、近乎一字一顿的冰冷语调问道:
“祁省长,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什么?”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进祁同伟的脑海,他浑身一激灵,脸色瞬间变了。
“程书记,您……您别吓我。怎么了?出……出什么事了?” 他声音里的慌乱难以掩饰,程度很少用这种近乎审判般的严肃语气跟他话。
程度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失望。
他盯着祁同伟看了足足有十几秒,才淡淡开口,语气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我看你身上这身警服……是不想穿了。”
祁同伟瞳孔骤缩,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程度继续用那平淡到可怕的语气道:“也好。我帮你脱了它。想穿它的人……有很多。”
“程书记!” 祁同伟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额头青筋隐现,“是不是……是不是因为陈家的事?我……我承认,关于案情,我是跟育良老师提过几句,但我以为……”
“你以为?!” 程度的声音陡然拔高,打断了祁同伟的辩解,一直压抑的怒火瞬间爆发出来。他“啪”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指着祁同伟的鼻子,厉声喝道:
“祁同伟!我不要你以为!我要我以为!这是纪律!是铁律!是红线!不是你用来衡量人情亲疏、权衡利弊得失的筹码!”
他胸膛起伏,显然气得不轻,眼中充满了失望与愤怒:“祁同伟,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经过这么多事,你至少该懂得分寸,知道轻重!可你呢?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你把办案纪律视若无物!”
喜欢指示学:我程度能不能指示请大家收藏:(m.183xs.com)指示学:我程度能不能指示183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