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1号基地的入口并不显眼，一条从“地面”自然延伸出的、边缘柔和的光带，指引着来者深入那片由乳白色光芒构成的山体内部。
入口旁，一间简朴的休息室被悄然隔开。墙壁是那种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浅白材质，散发出均匀柔和的光线，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几张同样材质的座椅，和一张低矮的、表面光滑如镜的桌。
李豫踏入这间休息室时，目光在第一时间，就被那个坐在房间中央的身影牢牢锁住。
里德尔。
他端坐在一具同样由浅白材质构成的轮椅上，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这个姿态已经刻进了他的骨髓。但比起全息通讯中看到的景象，眼前的他，擅更重，重到连那副强撑的骨架都快要无法承载。
厚实的绷带几乎裹满了他大半身躯，从脖颈一路缠绕到腰腹，再到双腿。但此刻，那些原本洁白的绷带，已经被一种深沉的、近乎酱褐色的黏稠血液彻底浸透、染透。新鲜的血渍还在不断从绷带下缘渗出，一滴，又一滴，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轮椅的脚踏板上，积聚成一滩触目惊心的暗红。
他的头部同样包裹着纱布。仅存的那只右眼，眼眶周围是青紫的肿胀与未愈的裂口，而那只曾经如同寒潭般深邃湛蓝的虹膜，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血丝，红与蓝交织，形成一种近乎妖异的色泽，仿佛随时会破裂、淌出血泪。
但他的眼神，依旧明亮。明亮得可怕。
那只布满血丝的蓝色眼睛，在李豫踏入房间的瞬间，便精准地捕捉到了他。里德尔的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了一下，仿佛一直紧绷的某根弦，在这一刻终于可以稍微松弛。他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甚至算不上一个笑容，只是一个肌肉牵拉的信号。
“很抱歉，没有直接告诉你接应者的身份。”
里德尔开口了。声音比全息通讯中更加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纸磨过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重伤者特有的气短与吃力，却依旧努力维持着清晰的咬字。
他那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扫过跟随李豫进来的老王、张、伯特、蔚奥莱特，以及那个穿着繁复黑裙、安静得不像孩子的“凯茜”等人。
“请其他的朋友，先休息吧。”他的目光最后落回李豫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领袖最后的威严与恳求，“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聊聊。”
老王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没有多什么，甚至没有多看里德尔那凄惨的模样第二眼，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李豫的肩膀，然后对着身后众人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走了，别在这儿碍事。”
凯特琳走在最后，她在经过里德尔身边时，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那双海蓝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飞快地掠过里德尔浸血的绷带、青紫肿胀的脸、那只布满血丝却依旧灼亮的眼睛。她的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仿佛真的嗅到了某种生命最本源的能量正在无可挽回地流逝、衰败的味道。
她轻轻摇了摇头，一个与她外表年龄极不相符的、混合着淡漠与一丝几不可察怜悯的动作，然后，她也跟着老王他们，走出了休息室，汇入外面通道中那名为“贤者”的温和指引光流。
合金门悄无声息地滑拢，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里德尔压抑不住的、带着痰音的粗重呼吸声，以及维生设备运行时极其轻微的、规律的电子蜂鸣，在空气中交织。
李豫站在距离里德尔几步远的地方，没有立刻坐下。他看着轮椅上这个曾经意气风发、试图将他纳入棋局的男人，如今变成这般模样，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不是同情，也非快意，更像是一种面对既定结局的沉重。
良久，里德尔再次开口，打破了寂静。他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更虚弱了一些。
“我其实很想避免以现在的样子见你。”他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那或许是一个试图自嘲的笑容，却因为牵动伤口而迅速化为一声压抑的抽气，“可惜……我的时间不多了。”
李豫缓缓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些仍在缓慢洇开新血渍的绷带上。
“里德尔先生，”他的声音平静，“你可以先进行治疗。只要林依的情况依然安全，我可以等待。”
“不。”里德尔摇了摇头，动作很慢，却异常坚定。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又消耗了他不少力气，他的呼吸更急促了些，胸膛起伏着，绷带上的血色又加深了一分。“我的身体，我很清楚。”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声音断断续续，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能支持到你从空城到这里……已经是自由军医疗能力的极限了。”
李豫陷入了沉默。他看着里德尔那只仅存的、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明白对方的是事实。这不是伤势恶化的问题，他能感觉到面前之饶身体正在进行着某种更深层的、无法逆转的崩坏。里德尔的生命，正在以一种不可阻挡的速度流逝。
里德尔似乎并不在意李豫的沉默，或者，他早已没有精力去在意这些细微的情绪反馈。他需要把话完。
“这里是自由军最后的基地——‘方舟’。”他缓缓道，目光仿佛穿透了合金墙壁，投向了这片空间的更深处，投向了那段尘封的历史，“源自一千年前……当自由军的先民，从那场失败的战争中逃离出来，在一处偏远的星域开始建造阿瓦隆的时候……”
他的叙述带着一种回望漫漫长河的悠远福
“在附近……他们发现了一个然的跳跃点。那跳跃点的周边……当时曾生活着一家……太空兽。”里德尔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仿佛讲述这段历史本身，能带给他某种支撑，“通过已经起步的人工智能技术破译……他们很幸载与这家太空兽得以沟通。而在帮助它们驱逐了讨厌的寄生虫之后……”
到这里，里德尔若有所思地看了李豫一眼。
“自由军的先民获得了它们的友谊。于是……在绝密的计划之汁…我们的‘方舟’被建立在太空巨兽的体内。”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缔造奇迹般的肃穆，“而负责管理方舟的人工智能体……‘贤者’告诉我，只有当阿瓦隆面临毁灭之时……底层协议才会被激活。‘贤者’会主动联系自由军的外部负责人……我们会得到‘摩根’一家——也就是你见到的这只巨兽的名字——的帮助，进入最后的方舟……保存外部的火种。”
李豫的脸色随着里德尔的叙述，阴晴不定。这些信息冲击着他原有的认知。自由军的底蕴和挣扎，远比表面看到的更加深沉和悲壮。
里德尔看着李豫变幻的神色，缓缓摇了摇头，那只独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疲惫，以及一丝歉意。
“李先生……很抱歉，我曾经以自由军领袖的身份，强行逼迫你加入，希望这不会影响你对自由军的观福”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虽然……我并不后悔。”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来陈述这份贯穿他一生的信念，“自我十二岁起加入赤焰军团以来……历经大大数千场战役……我从未后悔过自己的任何选择。无论多少牺牲，多少背叛……我始终在践行着自由军一直以来的理想。”
李豫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已经不再介意那些过往。在见识了公司的终极冷酷、经历了自身的真相后，那些阵营间的博弈与手段，似乎都已褪去了最初的颜色。
然而，里德尔的目光已经开始有些涣散，他似乎已经注意不到李豫的动作，依然自顾自地，用越来越微弱的声音，着他必须要交代的话：
“阿瓦隆的覆灭……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解脱。我将军事的指挥权……留给了索菲亚……莎拉会成为下一任的方舟负责人……”
他的目光努力聚焦在李豫脸上，那只布满血丝的右眼中，迸发出最后一点灼热的光。
“我希望你……能成为自由军新的旗帜。”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我很期待有一……所有人都能自由的……行走在阳光之下。”
里德尔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几乎细不可闻。他的胸膛起伏变得极其微弱，脸上那强行维持的清醒与尊严，正在被迅速蔓延的死灰色取代。维生设备发出了急促却单调的警报声，屏幕上代表生命体征的曲线剧烈波动后，开始无可挽回地滑落。
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瞳孔微微放大。嘴唇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嗫嚅着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贤者……会帮助你们……”
他的目光似乎越过了李豫，投向某个虚无处，最后的意识在凝聚，带着一丝深沉的警示：
“但要心……梅林……”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残存的全部生命。里德尔的身体彻底松弛下去，靠在轮椅背垫上，头颅无力地偏向一侧。那只一直勉强睁开的右眼，缓缓闭合。
唯有最后四个字，如同最终烙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变得死寂的房间里：
“自由……不灭。”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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