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凛冽，卷起地上的落叶，在两军阵前打着旋儿。
那是死一般的寂静。
数十门黑洞洞的红衣大炮，如同潜伏在密林深处的巨兽，张开了择人而噬的血盆大口。那幽深的炮管里，似乎随时都会喷吐出毁灭一切的烈火。
北伐军的将士们，虽然刚刚经历过血战，虽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在这种足以将人瞬间轰成碎渣的“神兵利器”面前，还是本能地感到了一阵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那是对绝对毁灭力量的恐惧。
“……怎么？怕了？”
王阳明轻轻摇着手中的折扇，脸上挂着一种看透世情的、高高在上的微笑。
“……灵素姑娘，老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交出那个匣子，老夫保你荣华富贵，甚至……可以让你做这大周朝最尊贵的女人。”
“……否则，这一声炮响，你身后这几万条性命，可就要因你而变成孤魂野鬼了。”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道德绑架。
他不仅要抢东西，还要诛心。他要让灵素背上“为了一己之私，害死三军将士”的骂名。
灵素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没有看那些大炮，也没有看王阳明，而是缓缓转过身，看向了身后的将士们。
她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恐惧，看到了他们握着兵器的手在微微颤抖，也看到了他们虽然害怕、却依然没有后退半步的……坚持。
“……阿木。”
灵素轻声唤道。
“……在。”
阿木向前跨出一步，那单薄的身躯，此时却像是一座山，死死地挡在灵素身前。他眼中的红光在跳动，手中的血刀在嗡鸣。
只要炮声一响，他就会用自己的身体，去为主炔下第一波冲击。
“……还有我们！”
“……保护灵总司！”
半夏咬着牙冲了上来，张开了双臂。紧接着，是那些浑身缠满绷带的龙骧卫，是那些刚刚放下屠刀的降兵，是那些“听风阁”的刺客……
一个，两个，百个，千个……
无数个身影，像是一堵堵血肉铸成的墙，层层叠叠地挡在了灵素的身前。
他们怕吗？
怕得要死。
但他们更知道，如果这个女人死了，他们身后的家，他们好不容易盼来的希望，也就彻底没了。
“……你们……”
看着这一幕，王阳明那原本淡定从容的脸色，终于变得有些难看。
“……一群愚不可及的莽夫！”
他猛地合上折扇，眼中闪过一丝恼羞成怒的杀意。
“……既然你们想死，那老夫就成全你们！”
“……神机营听令！”
王阳明举起右手，声音冰冷彻骨。
“……填弹！点火！！”
“……目标，中军战车！”
“……放——！！！”
随着这一声令下，所有饶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阿木全身的肌肉紧绷到了极致，内力疯狂运转，准备迎接那毁灭地的一击。
半夏闭上了眼睛，泪水滑落。
然而……
一息过去了。
两息过去了。
三息过去了。
预想中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并没有响起。
那漫飞舞的残肢断臂，也没有出现。
山林依旧寂静，风依旧在吹。
那些黑洞洞的炮口，依旧沉默着，像是一群生了锈的哑巴。
“……怎么回事？！”
王阳明猛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山林中的神机营阵地。
“……聋了吗？！老夫让你们开炮！开炮啊！！”
他声嘶力竭地吼道，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儒雅风度。
“……太傅大人，别喊了。”
就在这时，一个沉闷、粗犷，却带着一丝无奈和坚定的声音，从那密林深处传来。
只见一名身穿神机营统领铠甲的魁梧汉子，缓缓从炮阵后走了出来。
他的手里没有拿令旗，而是提着一杆……被折断的火把。
“……周统领？！”
王阳明认得此人，正是神机营的主将，周铁山。是他花重金收买，许诺了高官厚禄才拉拢过来的心腹。
“……你在干什么？！为何不点火？！”
“……点不了。”
周铁山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断火把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火折子湿了，引线断了，就连炮膛里的火药……”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远处的灵素。
“……也被兄弟们，换成了沙子。”
“……什么？！”
王阳明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从马车上栽下来，“……你……你背叛老夫？！你忘了老夫许给你的……”
“……俺没忘。”
周铁山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愤怒。
“……太傅大人，您许给俺黄金万两，许给俺封侯拜相。”
“……可是，您没告诉俺，这一炮下去，炸死的是谁！”
他猛地转身，指着身后那群操作大炮的士兵，又指了指远处北伐军的阵营。
“……就在昨，俺手下的一个兄弟，收到了家里的来信。”
“……信上，京城大疫，他那刚满月的儿子快死了，是他娘子抱着孩子，在城门口跪了一一夜，求来了一碗‘灵总司’亲自熬的药，才把命救回来！”
“……还有那边那个炮手，他老娘是被‘听风阁’的人从废墟里背出来的！”
“……还有那个，他妹妹在逃难路上差点被乱兵糟蹋，是被那支‘北伐军’给救下的！”
周铁山的眼圈红了，声音有些哽咽。
“……太傅大人，您是读书人，您讲的是大道理，是下，是社稷。”
“……但俺们是大老粗，俺们只认一个理儿。”
他猛地拔出腰刀，却不是指向灵素，而是狠狠地插在了身前的土地上！
“……谁救了俺们的亲人，那就是俺们的恩人！”
“……让俺们拿着大炮去轰自己的恩人？去轰那些救了俺们全家的活菩萨？”
“……这事儿，丧良心！俺们不干！！”
“……不干！！！”
随着周铁山的话音落下，密林中，数百名神机营的士兵齐声怒吼！
他们纷纷扔下手中的火把和兵器，从炮位上走了出来，站在周铁山身后，用一种愤怒而坚定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王阳明。
这就是人心。
这就是因果。
灵素在京城不眠不休地治病救人，她不惜耗损神魂布下的防疫大阵，她让手下分发的每一碗药汤，在这一刻，都化作了这世上最坚固的盾牌！
挡住了那毁灭地的红衣大炮！
“……你……你们……”
王阳明指着这群哗变的士兵，手指剧烈颤抖，一口气没上来，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算计了一辈子。
算计鳞王，算计了权臣，算计了下大势。
但他唯独算漏了这最卑微、最不起眼，却也最炽热的……民心。
“……王太傅。”
灵素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她没有嘲讽，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了丑把戏的怜悯。
“……你输了。”
“……你输在，你太聪明了。”
“……你以为这下是棋盘，众生是棋子。你以为只要掌握了‘大义’的名分，掌握了‘杀人’的利器，就能为所欲为。”
“……但你忘了。”
灵素缓缓走上前，每走一步，那些跪在地上的儒生就羞愧地后退一步。
“……这下，是活生生的人组成的。”
“……人心，不是棋子，是肉长的。”
“……你用‘利’去诱惑他们，用‘权’去压迫他们，或许能逞一时之威。”
“……但当你让他们去杀自己的恩人，去杀自己的良心时……”
“……你的‘权术’，就是个笑话。”
噗！
王阳明再也承受不住这种打击，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人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引以为傲的智谋，他精心准备的杀局，在这一刻，被这简简单单的“恩义”二字，击得粉碎！
“……把他们围起来。”
灵素淡淡地下令。
不需要她多，张猛的副将早已带着龙骧卫冲了上去，将那三千儒生和王阳明的马车团团包围。
那些之前还叫嚣着要“以死明志”的读书人，此刻一个个面如土色，丢掉了手中的哭丧棒，抱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什么风骨，什么气节，在明晃晃的钢刀和神机营的倒戈面前，都成了泡影。
灵素走到了王阳明的马车前。
此时的王阳明，瘫坐在车厢里，发髻散乱，满嘴血污，哪里还有半点帝师的风采？
“……成王败寇……老夫认栽。”
王阳明惨笑一声，抬起头看着灵素，“……但你别得意。”
“……你以为拿到了那个匣子，就能掌控‘长生’的秘密吗？”
“……你根本不知道，你打开的是什么。”
他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极其诡异的光芒。
那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幸灾乐祸。
“……那个匣子，不是钥匙。”
“……它是一个……‘信标’。”
“……什么意思？”灵素心中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藏着匣子的地方。
“……咳咳……孙莫那个老东西，以为把它藏起来就能阻止一切？”
王阳明一边咳血，一边怪笑道：
“……他错了。这个匣子一旦现世，一旦沾染了‘太阴’之气……”
“……它就会唤醒……那个沉睡在皇陵地下的……真正的怪物。”
“……灵素，你不用杀我。”
“……因为……你也活不久了。”
“……听！”
王阳明突然竖起耳朵，做出了一个倾听的姿势。
“……它……来了。”
咚！
就在这时。
一声极其沉闷、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突然从京城的方向传来！
那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心悸。
紧接着。
咚！
第二声！
这次更清晰，连地面都微微震动了一下！
那声音的频率，竟然和那个黑匣子里那颗“心”的跳动频率……一模一样！
灵素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能感觉到，怀里的那个匣子，正在发烫！
那是一种……呼应！
“……皇陵……”
灵素猛地转头，望向京城西北角的方向。
那里是大周历代先皇的陵寝所在。
此刻，那里的空，竟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要破土而出！
“……你到底干了什么？！”灵素一把揪住王阳明的衣领，厉声喝道。
“……我只是……帮它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王阳明笑着，眼中的光芒逐渐涣散，但那笑容却越发狰狞。
“……好好享受吧，灵总司。”
“……这才是……这乱世……真正的……终章……”
完这句话，他的头一歪，气绝身亡。
但他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皇陵的方向，仿佛在期待着一场盛大的毁灭。
风，停了。
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压抑、都要恐怖的气息，正在从皇陵的方向，缓缓升起。
那不是军队，不是毒人。
那是……一种超越了生死的……古老意志。
灵素松开王阳明的尸体，站起身来。
她的手有些冰凉。
因为她发现，这一局，她虽然赢了人，却似乎……
输给了。
“……阿木。”
“……在。”
“……整军。”
灵素深吸一口气，拔出了腰间的“赤霄”剑。
“……看来，我们还没法休息。”
“……真正的怪物……醒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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