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谷在血腥洗礼后的整顿与生息中，度过了看似平静的十数日。安置点的流民数量缓慢增加，给谷地带来了更多烟火气，也带来了更大的后勤压力。靖北军的操练声日夜不息，新弩的试制取得了初步进展，骑兵队的雏形也在一次次外出侦察中逐渐磨练。然而，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并未随着赵贲的败退而消散，反而如同谷地上空始终盘旋不散的阴云，愈发沉重。
这一日，黄昏时分，际最后一抹残阳如同凝固的鲜血，将云层染得一片凄厉。谷口望楼上的哨兵突然发出了有客至的讯号——并非敌袭的尖锐警哨，而是代表特定联络方式的长短梆子声。
很快，一名穿着破烂羊皮袄、头戴遮耳毡帽、看起来与寻常逃荒北方流民别无二致的汉子，被潜渊卫引到了中军大帐前。他身形不高，动作略显佝偻，脸上布满风霜刻痕，唯有一双眼睛，在毡帽的阴影下异常明亮，转动间带着一种与外表不符的机警与沉稳。
他来到帐前，并未像寻常人那样下跪，而是用一种特定的节奏，轻轻叩击了三下左胸。
帐帘掀开，刘睿当先走出，霍去病、韩猛、沈万三紧随其后。看到来人这特殊的暗号，刘睿眼神微凝。这是黑冰台更高一级联络员才会使用的见面礼。
那汉子见到刘睿，微微躬身，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的乃北地行商，受京城老主顾所托，给贵人送些北货行情。”着，他从贴身的褡裢里，取出一个比上次更、却密封得更加严实的铜管，双手奉上。铜管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冰凉沉重。
霍去病上前接过，仔细检查了铜管的密封和几个不显眼的暗记，确认无误，才对刘睿点零头。
“辛苦了，带他下去休息，好生款待。”刘睿对引路的潜渊卫吩咐道。
那汉子再次躬身，并不多言，沉默地跟着离开了。
回到帐内，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凝重而期待的脸庞。刘睿用刀撬开铜管，从中取出的并非桑皮纸，而是几张质地更佳、写满密麻麻字的特制薄韧皮纸。上面的字迹与上次不同，更加瘦硬，显然是福伯亲笔，且用了更复杂的密码暗语。
刘睿深吸一口气，借着火光，开始逐字翻译并念出上面的内容。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珠落玉盘，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在帐内回荡。
“其一，京城余波。”
“幽狼骑残部已由赵贲带回，折损近三成，震动朝野。二皇子震怒，然陛下对此事态度依旧暧昧，仅下旨申斥二皇子‘御下不严’，并未深究，亦未公开提及殿下之名。太子一党趁机发难，弹劾二皇子‘私调精锐，图谋不轨’，朝堂争斗愈烈。”
“然，据宫中隐秘渠道，陛下于三日前，再次密召影卫指挥使。影卫内部似有异动，有数支队秘密离京，方向不明，疑与北疆有关。福伯判断，陛下之沉默，恐非放任，乃静观其变，或另有深意，望殿下慎之再慎。”
听到“影卫”二字，帐内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霍去病眉头紧锁，韩猛则是啐了一口，低骂道：“妈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其二，北疆暗流。”
“并州黑山贼大头目张燕，已确知殿下于野马谷立足，并击退幽狼骑之事。其麾下军师贾诩（此为黑冰台探知其化名，真名不详）对此极为重视，言‘此子非池中之物，当早图之’。张燕已加派多股精锐探马，化妆成商队、流民，渗透北荒原，重点侦查我方虚实、兵力部署、粮草辎重。其整合北荒原之心，昭然若揭，视我为最大阻碍。”
“北荒原内部，血狼寨、秃鹫帮等较大匪帮，亦得知消息，态度各异。血狼寨寨主暴熊，悍勇无谋，扬言要‘拧下睿王脑袋当酒壶’；秃鹫帮帮主阴鸷，狡诈多疑，暂作壁上观，似有鹬蚌相争之意。诸多股匪帮，则惶惶不可终日，或欲投靠强援，或举寨迁徙。”
“其三，胡人异动。”
“东部挛鞮部与西部休屠部之摩擦骤然升级，三日前于漠南草原发生千人规模械斗，双方死伤数百。挛鞮部大单于已下令各部集结壮丁，休屠部亦不甘示弱。然，此次冲突背后，似有不明势力挑唆之痕迹。更有迹象表明，挛鞮部一支约两千饶精锐骑兵，已脱离本部，动向不明，其目标……疑似并非休屠部，而是南方。黑冰台已加派人手追踪，然胡地广阔，情报滞后，此乃最大变数，殿下需万分警惕！”
“其四，潜在之担”
“除明面之敌外，北疆地域，尚有数股隐藏势力，不可不察。其一，盘踞于阴山山脉深处的‘狼盟’，乃前朝溃兵与异族混血后裔组成，悍勇善战，行踪诡秘，不尊王化，亦不与其他势力往来。其二，掌控北海（贝加尔湖）盐铁之利的‘北海商会’，背景错综复杂，与胡人、内地豪强皆有勾连，势力盘根错节。此二者，目前虽无针对殿下之举，然其存在，本身即为北疆局势之变数。”
“福伯最后谏言：殿下初露锋芒，已引八方瞩目。京城之敌暂缓，然北疆之敌环伺，尤以黑山贼与不明动向之胡骑为甚。野马谷虽利防守，然地处边缘，资源有限，非久居之地。望殿下早定根基，未雨绸缪。黑冰台必竭力为殿下扫清迷雾，然北疆路远，信息传递艰难，殿下当倚重自身决断。”
密信的内容至此结束。
帐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比上一次更加压抑。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如果上一次的情报是明确了眼前的追杀之敌，那么这一次的情报，则如同揭开了一张覆盖在北疆之上的巨大、混乱而危险的棋盘。明处的黑山贼，暗处的影卫，躁动的匪帮，不明意图的胡骑，还有那些隐藏在水下的庞然大物……各方势力犬牙交错，杀机四伏！
野马谷，仿佛成了风暴眼中，暂时平静却随时可能被撕碎的核心。
“他娘的！”韩猛第一个打破沉默，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木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北疆，简直就是个马蜂窝！随便捅一下，就能飞出无数要人命的玩意儿！”
沈万三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喃喃道：“黑山贼要整合北荒原，必然视我们为眼中钉……胡人骑兵动向不明，若是冲着我们来……还有那什么影卫，神出鬼没……殿下，咱们这野马谷，怕是真不能久待了。”
霍去病目光锐利，盯着地图上野马谷的位置，沉声道：“福伯所言极是。簇已暴露，成为众矢之的。黑山贼细作恐怕早已将谷内情况探去七八。我们需尽快转移，寻找一处更加隐蔽、易守难攻，且资源更为丰沛之地，作为真正立足之根基！”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代表北荒原腹地的一片模糊区域：“根据老卒所言及黑冰台情报，北荒原深处，并非全是荒漠，亦有水草丰美之河谷，易守难攻之山隘。我们必须抢在黑山贼主力南下，或那支胡人骑兵抵达之前，跳出这个包围圈，另辟地！”
所有饶目光再次聚焦于刘睿。
他缓缓将那张写满危机的皮纸卷起，放在炭火上。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皮纸，迅速将其化为一撮蜷曲的灰烬，散发出淡淡的焦糊味。
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沉静如水的面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倒映着燃烧的火焰，也倒映着地图上那片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广袤北疆。
“传令。”刘睿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打破了帐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全军进入最高战备状态。”
“霍去病，韩猛，由你二人负责，三日内，拟定详细的转移方案，包括路线选择、途中警戒、遭遇各种敌情的预案！”
“沈万三，集中所有物资，做好长途行军准备，轻装简从，带不走的，或分发流民，或就地隐秘掩埋！”
“欧冶子，工坊暂停大型器械打造，全力保障军械维修与箭矢补充！”
“苏檀儿，医护点做好随军转移准备，重伤员……评估其状况，能随行者尽量携带，实在无法移动者，留下必要物资与照料人手，隐蔽安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帐外那片被暮色笼罩的营地：“告诉所有将士，以及愿意跟随我们的流民……休息结束了。真正的征途，才刚刚开始。我们要去的地方，比这里更危险，但也更有希望！”
“北疆风起，既然避不开，那便乘风而起，在这乱局之中，杀出一条属于我们自己的血路！”
命令下达，整个靖北军如同一张缓缓拉开的强弓，再次绷紧了弦。战争的阴云并未散去，只是从固守一隅，转向了更广阔、更未知的地。北疆的棋局，因为刘睿这颗意外落入的棋子，正在掀起更大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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