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城，新设的“水师都督府”签押房内，墨香未散，海风穿堂。
陈沧澜伏在宽大的公案前，眉头紧锁，手中炭笔悬在一张巨大的、尚有许多空白的海图上空，久久未能落下。图上，龙吟湾（镇海城）周边数百里的海岸线、岛屿、已知航道已被大致勾勒，甚至标注了几处已知的倭寇海盗巢穴（如五岛列岛部分区域）和可能的海上集结地。但更广阔的海域，尤其是通往高丽、倭国、琉球乃至南洋的深水航道、复杂的洋流变化、隐秘的锚地、季节性的气规律……大片大片的区域，依旧是令人不安的空白。
龙吟湾一战，固然大胜，但也暴露了北疆在海洋情报上的严重匮乏。若非提前侦知倭寇海盗联军集结动向，若非罗地网及时提供了黑石滩附近的精确地形，若非最后关头确认了西侧那条隐秘水道的存在，此战胜负难料。海上作战，比陆战更依赖于对环境的熟悉和对敌情的预牛茫茫大海，没有城池关隘作为参照，没有固定的道路可循，风向、水流、暗礁、气，皆可成为决定生死胜负的关键。敌人可以来自任何方向，利用任何一片雾霭或风暴作为掩护。
“我们打赢了，但多少有些侥幸。”陈沧澜放下炭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对坐在下首的水镜先生和侍立一旁的齐老三沉声道，“靠的是地利、新船、新武器，还有霍将军恰到好处的骑兵。但下一次呢？敌人不会总走同一条路，不会总在同一个地方集结。我们需要眼睛，需要长在海上、能看得更远、更清楚的眼睛。”
水镜先生微微颔首，他今日亲至镇海城，正是受刘睿之命，协助陈沧澜解决此事。“陈都督所言极是。陆上情报，靠的是驿道、关卡、城池、人口聚集。而海上，四通八达，又处处屏障，传统的渗透、潜伏方式，效率大减，且风险极高。必须因地制宜，建立一套专属于海洋的情报体系。”
齐老三搓着粗糙的大手，有些局促，又带着渔民特有的精明，插话道：“都督，水镜先生，俺们打渔的，在海上讨生活，靠的就是眼睛和耳朵。看云识气，看水色知深浅，看鸟群辨鱼群，听风声知风暴。哪片海域暗礁多，哪条水道退潮能走船，哪个季节刮什么风，哪股海流往哪边跑……这些，都是祖祖辈辈用命换来的经验，口口相传。还有那些走海路的商船，他们对航线、对沿途港口码头、对哪些地方不太平，更是门儿清。”
陈沧澜眼睛一亮：“齐老三，你的意思是……借鉴渔夫和海商的经验，用他们来做我们的‘眼睛’和‘耳朵’？”
“正是此意。”水镜先生接过话头，捻须微笑，“王爷提点，可借鉴‘丐帮’模式。丐帮弟子遍布市井，消息灵通，盖因其本身便是市井一部分，然融于其郑海上亦然。最熟悉大海的，不是军人，不是官吏，而是世代与海为伴的渔民，是逐利而动的海商，甚至是……某些被迫或自愿与海盗有联系的灰色人物。若能将这些分散的、看似微不足道的‘点’组织起来，串联成网，其能窥探到的海疆之广阔，细节之丰富，将远超任何一支精锐的侦察船队。”
陈沧澜豁然开朗，但又面露难色：“此法大善！然，渔民散居沿海，海商背景复杂，如何甄别？如何联络？如何确保其忠诚可靠？情报又如何传递汇总？海上不比陆地，一封信鸽，一匹快马便可通达。大海茫茫，一叶扁舟，如何确保情报能及时、安全地送达？”
水镜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摊开在案上，上面是他与夜枭等人初步拟定的构想框架。“都督请看，老朽与影一大人商议，初步设想如下，名为‘海燕子’计划。”
“其一，人员构成。核心骨干，由罗精选可靠、通水性、熟悉沿海情况之精锐，以及如齐老三这般背景清白、经验丰富、且对北疆忠诚的渔把头、老船工担任。他们负责区域的划分、人员的甄别联络、以及关键情报的初步核实与传递。外围眼线，则广泛吸纳沿海可靠渔民、守法海商船主及船员、甚至……可尝试接触一些并非穷凶极恶、且有把柄或需求可控的走私者、海盗边缘人物。许以重利，或提供庇护，或握其把柄，使其为我所用。”
“其二，联络方式。海上联络，困难重重。初步设想，设立多层‘信巢’。在沿海选定若干隐秘、安全且渔民海商常去的然港湾、岛、或可靠渔村，设立固定或流动的秘密联络点，由核心骨干驻守或定期巡视。外围眼线可将情报以约定暗号、标记（如特定位置的特殊渔网悬挂方式、礁石上刻痕等）、或口头方式，传递给就近联络点。联络点之间，则利用伪装成渔船、商船的快船，或驯养的海鸟（如鸽、鹰隼，需专门训练适应海上环境），进行中转传递。最终汇聚至镇海城或指定的几个核心情报枢纽。”
“其三，情报内容。‘海燕子’初期重点收集：水文地理（暗礁、浅滩、水道变化）、气象规律（各海域季节风、风暴预兆）、船只动向（可疑船队集结、陌生船只出现、海盗倭寇活动迹象）、港口码头情况（各地驻军、防御、贸易状况）、以及海外风闻（如琉球、南洋、西夷船只消息）。不求一开始便获得绝密军情，但求对北疆水师活动海域及周边，形成一张动态的、细致的‘感知网’。”
“其四，甄别与保密。所有外围眼线，实行单线联系，由核心骨干直接掌握。不同区域眼线互不知晓。情报传递采用多层加密与验证暗号。设立专门的情报分析人员，对汇集的情报进行交叉比对、甄别真伪、评估价值。同时，对核心骨干进行严格的反渗透训练。”
陈沧澜听得仔细，手指在帛书上轻轻滑动，脑中快速消化着这套方案的细节。“……需要大量熟悉海事、且忠诚可靠的核心骨干。齐老三，你在沿海打渔几十年，可识得些靠得住的老兄弟？最好是家世清白，与海盗倭寇有血仇，或受过北疆恩惠的。”
齐老三精神一振，挺直腰板：“都督，您算问对人了！俺们胶东、辽东沿海，像俺这样恨透了海匪、又有点本事的渔把头、船老大，不敢遍地都是，找出几十个可靠的，绝无问题！柳叶浦那边就有几个，还有更南边登州外海几个岛上，也有俺的老相识，都是实在人，家里被祸害过，只要北疆真能打海匪，保他们平安，他们绝对愿意出力！至于海商……沈万三沈老爷路子广，他或许能搭上线。”
“好！”陈沧澜一拍桌案，“齐老三，此事便由你协助水镜先生和罗的弟兄，先行在渤海郡北部沿海，搭建‘海燕子’的骨架！先从你最熟悉的区域开始，联络可靠人手，建立第一批秘密联络点。所需银钱、物资、身份掩护，由都督府全力支持！”
“俺保证办好！”齐老三激动地满脸通红，他一个老渔民，何曾想过能参与这等“大事”。
水镜先生补充道：“陈都督，此事需徐徐图之，宁缺毋滥。初期规模不必求大，但每一个点、每一个人，都必须牢固可靠。同时，‘海燕子’需与罗在陆上的情报网紧密衔接，尤其是沿海州县官府、驻军、豪强之动向，需及时互通。海陆情报结合，方能形成完整图景。”
“先生所言极是。”陈沧澜深以为然，“此事便拜托先生与齐老三了。我会从水师中抽调一批机灵、忠诚、略通文墨的年轻士卒，交由先生和罗的弟兄培训，作为未来‘海燕子’的骨干储备和情报分析人员。另外，”他看向海图上的大片空白，“待‘海燕子’初步成型，我需组织精干船队，携带测绘工具，对周边未知海域进行有计划的勘测，绘制更精确的海图。此事，亦需‘海燕子’提供前期信息支持。”
水镜先生点头：“正当如此。情报网络与实地勘测相辅相成。王爷亦有此意，未来远航探索，离不开精准海图与可靠水文气象情报。”
计议已定，众人分头行动。水镜先生与齐老三带着初步方案和经费，悄然离开镇海城，前往沿海开始秘密搭建“海燕子”的雏形。陈沧澜则召来几名心腹军官和文书，开始着手制定水师内部的侦察勘测计划，以及配合“海燕子”行动的相关章程。
窗外，海辽阔，鸥鸟翔集。镇海城内，新的工坊在建造，新的舰船在铺设龙骨，新的士兵在操练。而在这片喧嚣之下，另一张无形却至关重要的网，也正从这座新心海港城市，向着波涛起伏的蔚蓝深处，悄然撒开。
北疆的“海之眼”，正在缓缓睁开。它将注视风浪，洞察暗流，为即将乘风破滥舰队，照亮前路，预警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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