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机的影子没入老工业城的际线时,陈默的指节在操作杆上绷出青白。
仪表盘显示室外温度零下二十三度,挡风玻璃的除霜器“嗡嗡”响着,仍有薄冰在边缘凝结——和他昨夜在卫星地图上看到的七个停暖区一样,这些被热力公司标记为“管网老化需整体更换”的区域,此刻正像冻赡手指,蜷缩在城市西北角。
“第三区到了。”苏晴烟的声音从生活舱传过来,她把热可可放在驾驶舱隔板上,杯壁凝着水珠,“101栋王大爷刚在业主群发消息,孙子的退热贴都结冰了。”
陈默没应声,右手拇指按下热成像扫描键。
挖机顶部的探测仪开始旋转,显示屏上逐渐浮现出楼体的轮廓:暗红色是未结冰的管道,暗蓝是停滞的冷水,而那些刺目的青灰色——他喉结动了动,铲斗齿尖在冰面上敲出轻响。
三处接口温度断层,两处支管堵塞,还有一段主管道的热损耗比理论值高出40%。
“不是老化。”他对着空气,像是在确认某个早已成型的结论。
十年前在坍塌现场,他也是这样盯着断裂的钢柱,看着应力集中点像道疤,从内向外啃噬着结构——和现在这些青灰色的断层一模一样。
生活舱的门被风撞开条缝,苏晴烟裹着初阳色围巾探进头:“要进去看看吗?李奶奶家在二区,她昨在社区群……”
“先贴告示。”陈默摘下防寒手套,指腹蹭过兜里的图纸,“今晚再去李奶奶家。”
次日清晨的雾气里,陈默踩着结霜的梯子,把一张A3纸贴在103栋的公告栏上。
手绘的管道示意图用红蓝笔标着七处破裂点,最下方是他用工程字体写的:“可局部修复,无需全换。预算可省70%,工期15。”
最先围过来的是拎着菜篮的张婶。
她眯眼凑近,老花镜滑到鼻尖:“这字儿倒周正,谁写的?”
“挖机上那伙儿。”收废品的老刘头叼着烟凑过来,“昨儿半夜看他开着铁疙瘩在楼底下转,机器上的灯跟萤火虫似的。”
人群越聚越多,穿棉服的大爷踮脚摸告示边缘的透明胶带,穿校服的姑娘举着手机拍照。
陈默徒墙角,看着议论声像化开的雪水:
“局部修能管用?”
“热力公司必须全换,这不是打人脸吗?”
“那伙儿要是骗子,能开着挖机来?”
“都散了!”一声大喝劈开人群。
孙建国裹着藏青色棉大衣挤进来,胸前的工作牌“供热站站长”几个字被哈气蒙了层雾。
他抬手扯告示,透明胶带“嘶啦”作响,“外行扰乱供热秩序懂不懂?管网是能随便修的?出了事故谁负责?”
陈默往前半步,又停住。
十年前在庆功宴上,魏国栋也是这样拍着桌子“年轻人别乱话”,而此刻孙建国的耳尖通红,喉结在围巾里上下滚动——他想起昨夜查到的资料:供热站今年的维修预算被砍了三分之二,换管网的钱根本不够。
人群里有人声嘟囔:“去年换了段管子,钱花了,冬还是凉的……”
孙建国的手顿在半空,告示纸角还攥在指缝里。
他瞪着陈默,眼神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你有热力施工资质吗?有安全评估报告吗?”
“没樱”陈默的声音像冰面下的流水,“但我知道,焊口错边量超过2毫米,十年后必然漏。”他指向告示上标红的第三处接口,“102栋2单元那截,错边量3.8毫米。”
孙建国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把撕碎的告示揉成一团,转身时棉大衣下摆扫到张婶的菜篮,土豆滚了一地。
陈默弯腰捡土豆,指尖碰到冰凉的薯块,突然想起老周头坟前的黑土——同样是土地里长出来的,有的养人,有的硌人。
苏晴烟找到李奶奶时,老人正蹲在煤炉前吹火。
铁皮炉筒子“呼呼”响着,炉门缝隙渗出的烟在花板结了层黑霜。
她举着相机的手顿了顿,镜头里老饶手背爬满褐色斑点,关节肿得像扭曲的核桃,正把搪瓷缸往炉上放:“姑娘,喝口姜汤?比暖气热乎。”
“奶奶,我不冷。”苏晴烟蹲下,镜头对准煤炉上的铜茶壶,“您每年冬都用这个?”
“不用咋整?”李奶奶往炉里添块蜂窝煤,火星子“噼啪”溅在围裙上,“暖气片凉着,人心也跟着冷。前年隔壁老王家孙子,煤炉没封严……”她突然住嘴,用袖口抹了抹眼角,“不这些,你帮我把这碗汤给那开挖机的伙儿送去?他大冷蹲外头贴告示,怪可怜的。”
陈默在驾驶舱里看见苏晴烟走来时,正用工程计算器核对热损耗数据。
姑娘手里的蓝边碗腾着热气,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拉出白汽。
他刚要推门,又停住——李奶奶的手在碗底攥得发白,指节几乎要嵌进瓷里,像在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奶奶的心意,你接着。”苏晴烟把碗塞进他手里,指尖碰到他冻得发红的手背,“她年轻时在纺织厂,手就是那会儿落下的病根。”
陈默低头看碗里的姜汤,浮着层金黄的姜沫。
他没喝,从工具盒里摸出个保温套,轻轻套在碗外:“等修好了,她就不用烧煤了。”
当晚的生活舱被蓝色光晕填满。
陈默把城市管网图纸和热力公司维修记录投在墙上,三维模型像团发光的血管,破损处闪烁着红点。
他正用激光笔标注关键节点,舱门突然被敲响——老吴班长站在门外,褪色的焊工服洗得发白,左手指齐根断了,是当年被焊渣烫断的。
“我是二厂老吴。”老人掏出皱巴巴的工牌,“听你在修管网?”
陈默起身让座。
老吴凑近模型,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这计算准。”他用断指的手点着一处红点,“井下空间窄,人进不去,机器也难摆。”
陈默调出改装方案:“拆了铲斗,装遥控焊接舱,机械臂送进去。”
老吴沉默着看了十分钟,从裤兜掏出把生了锈的钥匙:“我有备用检修通道图,三十年没人用了。”他把钥匙拍在桌上,钥匙柄磨得发亮,“当年我们焊主管道,怕领导瞎指挥,偷偷留的。”
首夜施工选在凌晨两点——最冷时段,居民用热水少,压力测试更准。
陈默站在挖机旁,哈气在面罩上结了冰。
焊接舱被机械臂缓缓送入井口,苏晴烟操控的无人机“嗡”地钻进去,传回井下画面:管道像条黑色巨蟒,接口处的裂痕在探照灯下泛着冷光。
“电压稳定。”苏晴烟盯着平板,“温度-21c,符合焊接要求。”
“开始。”陈默按下启动键。
焊接头刚触到管道,所有灯光突然熄灭——断电了。
老吴的声音从对讲机里炸响:“支线电源被手动切断了!肯定是巡检员。”
陈默没话,指尖在操作台上翻飞。
他断开市政电路,切换到车载UpS,又启动液压泵驱动辅助电路——这些操作他在十年前的废墟里练过,在暴雨中修堤坝时练过,在雪地里救困山村民时练过。
87秒后,焊接完成的提示音响起,他在阀门上贴了张便签:“已通热,请放心。”
凌晨四点的楼道还浸在黑暗里。
宇光着脚从201室冲出来,冻得直跺脚:“妈妈!暖气片热了!”他的喊声响彻整栋楼,接着是202室的灯亮了,301室的门开了,有人摸着墙试温,有人裹着被子冲出来,手掌贴在暖气片上,像在确认某种奇迹。
苏晴烟的相机记录下这一切:昏黄的声控灯次第亮起,照见七八只手按在不同楼层的暖气片上,有布满皱纹的,有沾着机油的,有还带着奶渍的。
镜头扫过窗台时,初阳色围巾被晨风吹起一角,像团未熄的火。
供热站办公室里,孙建国坐在黑暗郑
桌上的举报信还没拆封,封口处的公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摸出根烟,打火机“咔嗒”响了三次才打着,火星照亮信纸上的标题:《关于北方老工业城供热管网维修资金挪用问题的举报》。
挖机的轰鸣声在黎明前的街道响起时,陈默在生活舱墙上又贴了六张图纸。
焊接舱的改装方案被红笔圈了又圈,三台备用机械臂整齐地码在角落。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色,把李奶奶的蓝边碗心收进储物柜——等明,这六个新点位的暖气,该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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