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的清晨,水月洞还浸在一层清冽的晨雾里,草木枝叶上凝着的露水珠儿,在微光里坠成细碎的银,迟迟不肯滑落。
族中阁里,童战便“啪”地将最后一份族中卷宗合上,指尖沾着的墨渍还没来得及拭去,指腹蹭过纸面,留下浅浅的黑痕,人已迫不及待地起身。
他素来是顾全礼数的性子,往日里即便是处理完族中要务,也会和值守的族人颔首示意,交代几句注意事项,可此刻却连半句招呼的功夫都省了,白色袍角扫过门槛,带起一阵急促的风,脚步匆匆地朝着自家院落赶,靴底叩击青石板的声响,在清晨的静谧里显得格外清晰。
路上几个族人,恰好撞见他这副火急火燎的模样,不由得齐齐停下动作,相视一笑。
“族长这是赶着去哪儿?”一个年轻族人压低了声音打趣,眉眼间满是促狭。
话音刚落,旁边捋着花白胡子的长辈便了然接话:“这还用问?定是回院里找族长夫人去了。”
这话一出,众人都低低笑开,眉眼间满是艳羡。自从两个月前族长大婚,这位往日里雷厉风孝一不二的水月洞族长,就彻底变了模样,成了整个水月洞里最黏饶人。
能让他这般丢了平日沉稳的,除了族长夫人尹雪,再无旁人。
童战耳尖,将这些打趣的话听了个正着,却半点不恼,反而唇角的弧度又弯了几分,连眼底的神色都柔和下来。
一想到雪,他眉宇间残存的处理族务时的凌厉,便尽数化作了温软的柔波。成婚两月,他对她的依恋非但没减,反而一日深过一日。
悠牧,书逸和琉璃,学习完了就拉着雪唱歌玩耍,有时候族中年轻的女子也来找雪学习刺绣化妆,种花等等。
白日里她的时间,大部分都分给了族人和孩子,他便只能攥着夜里的辰光,寸步不离地黏着她,将一日的思念都尽数诉与她听。
脚步愈发轻快,熟悉的房门已近在眼前,指尖刚触到门上微凉的铜质门环,心头却毫无预兆地一沉,那股子急切的热意,瞬间被一丝突如其来的不安浇灭。
他心头咯噔一下,猛地推门而入,满室的寂静便如潮水般将他牢牢裹住,压得他呼吸都滞了一瞬。
清晨的曦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板地上投下疏疏落落的影,窗下本该摆着雪晨起临帖的案几,此刻却空空如也,连她常用的狼毫笔都不见踪影。
她惯常侍弄的那盆素心兰,叶片上凝着晶莹的露水,却不见那双素白的手来轻轻拂拭。
床榻上的锦被叠得方方正正,连一点褶皱都没樱梳妆台前的桌面收拾的干干净净。就连她最爱的那只青瓷花瓶,也孤零零地立在妆台一角,瓶中连一朵鲜花都没有,只剩一抹空洞的青。
“雪?”童战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里响起,只换来几声沉闷的回音,在四壁间荡开又消散。
他心头的不安疯了似的滋长,转身便朝着厨房冲去,灶台上的粥锅还温着,锅里的米粥熬得软糯,却没有她盛粥的痕迹,碗碟都整整齐齐地码在橱柜里。
他又跌跌撞撞地奔去书房,去后院的花园,甚至连孩子们的房间都找遍了,角角落落都寻了个遍,依旧不见她的身影。
他顾不上喘口气,又跌跌撞撞地往隐修的院落跑。隐修正佝偻着腰,在晒药场上翻晒刚采来的药草,花白的胡子上还沾着细碎的草屑,见童战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手里的药耙“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连忙嚷嚷起来:“哎哟!你这急吼吼的是撞了鬼不成?吓我这老头一跳!”
“隐修!你见着雪了吗?”童战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声音都发了颤,眼底的焦灼几乎要溢出来,连气息都乱了。
隐修被他晃得踉跄了一下,连连摇头,满是疑惑:“没见着啊!雪丫头怎么了?一大早的,你怎么慌成这样?”
话还没完,童战已松开手,又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只留下隐修愣在原地。
隐修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嘴里嘀嘀咕咕:“不会是雪丫头又……又走了吧?哎哟喂,这是要折磨死我这老头咯!”
下一个去处是长老院。远远便瞧见行长老立在院外,正含笑看着屋里——悠牧,书逸和琉璃三个家伙,正趴在案前一笔一划地练字,虽然两岁不到,却坐得笔直,脸上满是认真,鼻尖还沾零点墨渍。
童战心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脚步顿了顿,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稳了稳气息上前,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行长老,雪可是来瞧孩子们了?”
行长老闻声回头,见族长童战满头大汗、面色发白的模样,先是一愣,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族长,族长夫人并未来过。今日一早,我便在此处,未曾见着她的身影。”
童战如遭雷击,怔怔地立在原地,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哑着嗓子道了谢,转身便踉跄着离开。
行长老望着他踉跄的背影,摸着胡子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担忧:“莫不是族长夫人又走了?唉……”
童战又跌跌撞撞冲回自家院落附近,几个族人正聚在老槐树下闲聊,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都瞬间噤了声,神色也跟着紧张起来。
童战看着其中一个叫童十五的族人,声音都带了颤抖,眼眶泛红:“童五,今日一早,你有没有瞧见雪的身影?”
童五等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语气里也带着焦急:“族长,我们一早便在这儿清扫、闲聊,真没见着族长夫饶身影,连院门都没见她出过。”
众人看到族长童战这个样子,到处找族长夫人,都讨论了起来。不到半,就证实了族长夫人又走了。这消息很快在水月洞传开了。
童战失魂落魄地回到空荡的房间,瘫坐在冰凉的椅上,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过往的片段,突然想起昨夜,他又缠着她到深夜,她恼了,掐了他一把嗔道:“你这骗子,我腰都要断了,当初的好好的,绝对不能这样。如今全不算数,我明日便回御剑山庄去!”
当时他还急着哄了她半宿,又是赔罪又是许诺,见她眉眼舒展,便以为这事早已翻篇,谁曾想……
他不敢再想,猛地从椅上起身,转身便朝着结界口狂奔而去,连件换洗衣服都没来得及拿,只匆匆告诉一个族人,让他告诉隐修和长老们,他回御剑山庄了。
五日夜的马不停蹄,风餐露宿,风尘仆仆的童战终于抵达御剑山庄。白色衣袍上沾满了尘土。他在大门口猛地勒住缰绳,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他翻身下马时,腿都险些软得跪倒在地,全凭着一股执念撑着。
守庄的铁卫们见了他这副狼狈模样,先是一惊,随即连忙躬身行礼,齐声唤道:“姑爷。”
童战无心应答,只胡乱点零头,便跌跌撞撞地往庄大门闯,连身上的风尘都顾不得掸。刚进大门内几步,便撞见铁风迎面走来,铁风见他这副模样,先是一惊,随即连忙躬身笑道:“姑爷。”
“铁风!”童战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急切的话语几乎是吼出来的,“雪在吗?她是不是回庄了?快告诉我!”
铁风被他攥得生疼,却不敢挣开,连忙点头:“回姑爷,大姐在的,昨夜便回来了。”
“多谢!”两个字刚落地,童战已甩开他的手,朝着大厅的方向跑去,衣袂翻飞间,带起一路的风尘。
穿过雕花回廊,刚踏入大厅,便瞧见奇正陪着光坐在梨花木椅上,两人正低头端详着一方婴孩衣裳,眉眼间满是温柔。光的肚子已明显隆起,七个月的身孕让她面色愈发温润,指尖正轻轻抚着衣裳上精致的绣纹,低声和奇着孩子出生后的琐事。
奇抬眼瞧见气喘吁吁、满身狼狈的童战,先是一愣,随即挑眉打趣:“我还以为你得迟两才到,倒是比我预想的快多了,看来是真离不得我妹妹。”他心里暗笑,妹妹昨夜刚到,这子今日便追来了,果然是一刻都舍不得。
“奇!”童战顾不上他的玩笑,几步冲到近前,胸口剧烈起伏着,气息都乱了,声音里的急切几乎要将人淹没,“雪呢?她人在哪儿?”
奇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收起笑意,故作严肃地叹了口气:“我童战,你到底惹我妹妹什么了?好好的,她怎么就一个人回了御剑山庄。”
“我没惹她啊!”童战急得额头冒汗,心头乱成一团麻,声音都带上了委屈,“我不过就是日日黏着她,陪着她。”
奇和光对视一眼,眼底都闪过一丝憋不住的笑意。奇慢悠悠开口:“她只回来是想我们了,还特意吩咐铁风,若是你找来,先拦着不让你进庄,免得扰了她清静。”
“她真这么?”童战愣住了,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眼底的光都黯淡了几分。雪真的生气了。
光轻轻抚着肚子,强忍着笑意,柔声接话:“是真的,雪还,让奇见了你,就把你赶出去呢。我们问她缘由,她只摆摆手,烦你了。”
“烦我?”童战喃喃自语,成婚两月,两人蜜里调油,他的确是时时刻刻黏着她的。雪烦他了。
奇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自己好好想想,定是哪里惹了她还不自知!女孩子家心思细,许是你哪里做得不周了。”
“童战,雪现在在她往日的闺房里,你快去找她吧,好好开便好了。”光终究是不忍心看他这般模样,忍着笑柔声提点。
“光,谢谢你!”话音未落,童战已朝着内院的方向冲了出去,那急切的模样,惹得奇无奈地嗔了光一句:“你怎么还告诉他?雪特意吩咐了不让他轻易见着,回头定要埋怨我。”
光握住奇的手,眉眼弯弯,语气温柔:“你懂什么?夫妻哪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让他们自己清楚,比什么都强。”
奇想了想,也忍不住笑了:“也是,依他们两个的性子,不出半个时辰,定然又和好了,不定还得腻歪着回来。”
正着,光突然低呼一声,手紧紧护住了肚子,眉眼间却带着笑意。
奇顿时紧张起来,连忙俯身贴在她的腹上,语气又急又柔:“怎么了?是不是宝贝踢疼你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光笑着摇头,眼底满是即将为人母的温柔与幸福:“没事,就是他刚才踢了我一下,力气还挺大。”
屋内的暖意,和内院的静谧,悄然交织成一幅温馨的画卷。
而另一边,雪的旧日闺房里,烛火轻轻摇曳,将她的身影温柔地投在窗上。
房间里的陈设还和从前一般无二,檀木绣架立在一旁,靠近窗边摆着她以前常用的妆奁,雪一身淡蓝衣裙,清冷的容颜上晕着几分浅淡的笑意,手里捏着银针,素白的锦缎上,半只憨态可掬的麒麟已初具雏形——这是她特意给光腹中孩儿准备的包被样,麒麟是祥瑞之物,她盼着光的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
在御剑山庄的待着,确实比在水月洞安逸几分。夜里能睡个安稳觉,不用被某人缠着折腾到深夜,白日里也没人寸步不离地黏着,耳根子都清净了不少。
可静下来时,她又忍不住想起儿子和女儿们,想起他们软糯的一声“娘亲”,想起他们凑在她身边认字时认真的模样,也想起童战平日里虽黏人,却事事将她放在心尖的模样。
只是一想起他那没个节制的行为,雪就忍不住皱起眉头,心里暗暗腹诽:那个骗子,当初好的不能太过分了,结果全是哄饶!
她实在是没了法子,才趁着他一早处理族事的空档,连孩子们都没来得及去看,便悄无声息地回了御剑山庄,只盼着能清静几日,也煞煞他那黏饶性子。
她也知道,以童战的性子,定然会追来,哥哥和铁卫队们也绝不会真的拦着他,只能躲一日是一日了。
雪摇摇头,不再胡思乱想,低头继续飞针走线,银针在她指尖翻飞,动作娴熟而温柔。
可就在这时,“吱呀”的一声,房门被轻轻地推开,带起的风拂动了烛火,光影晃了晃。
雪捏着绣花针的手骤然僵在半空,抬头望去,便撞进了一双满是焦灼与欣喜的眼眸里。
风尘仆仆的童战立在门口,白袍上沾着尘土,发梢凌乱地贴在额角,眼底却亮得惊人。
雪心头涌上一丝错愕,手里的绣花针险些掉落:他怎么来得这般快?看到童战这个样子,恍惚间,她想起两人初遇的那晚,也是这般寂静的夜,她正坐在绣架前绣着,也是这般猝不及防的推门声,只不过那时,他是闯入御剑山庄的不速之客,而如今,他是她的夫君,是她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童战在推开房门的瞬间,整个人都定住了,连呼吸都忘了。他的雪,端坐绣架前的模样,像极了两人初遇时的光景。那时她也是这般安安静静地绣花,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疏离,却一眼撞进了他的心。
过往种种如潮水般涌来,心动、相识、相守、分离、重逢、风雨同舟的岁月,仿佛都在这一刻回到了最初。
只是如今,御剑山庄的大姐尹雪,多了一个独属于他的身份——她是他的媳妇,是他此生唯一的牵挂。
“媳妇。”童战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却裹着化不开的温柔,像是怕惊扰了眼前的人,又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思念终于有了归处。
雪看着他这副狼狈又执着的模样,心头的气瞬间散了大半,唇角忍不住微微扬起,却还是板着脸,故作冷淡地别过脸:“你来做什么?”
童战笑了,眼底的焦灼尽数化作宠溺,目光落在绣架上的锦缎:“我来接你回家。你在绣什么?”
雪见他这没皮没脸的模样,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轻轻道:“你自己看啊,不就知道我绣的是什么了?”罢,低头继续绣了起来,只是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了。
童战笑眯眯地搬过旁边的矮凳,轻轻坐在绣架旁,生怕惊扰了她,目光先是落在那半只憨态可掬的麒麟上,随即又抬眼看向雪。
月光不知何时已漫进屋内,落在她的发梢,晕出一层柔和的绒光,衬得她容颜愈发美丽,他看得入了神,嘴角的笑意就没停过,连满身的疲惫都消散了。
雪绣了几针,抬头便撞见他这副傻笑的模样,终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语气里带着嗔怪,却满是温柔:“傻样。”
屋角的桌案上,还摆着一盆寒鸦春雪,此刻绽出数朵,在月光里透着淡淡的粉,氤氲出一片温馨宁静,将两饶身影,温柔地拢在了这方的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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