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信三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在领事馆这潭深水中激起几圈涟漪后，便迅速沉底，再无声息。对外宣称是调往他处，但内部稍有门路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个的情报员已经彻底消失，成为了内部倾轧和泄密风波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祭品。
风暴眼似乎暂时过去了。
武藤课长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困扰多时的“内鬼”被清除，虽然级别低微，但好歹给了上面一个交代，也让他胸中的恶气宣泄了不少。连带着，他对“明察秋毫”的松本优子，态度也缓和了一些，虽然远谈不上信任，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明显排斥。而对于在“池事件”中似乎也“有所察觉”并“适时提醒”的丁陌，武藤更是多了几分倚重，一些原本需要副课长级别才能接触的、非核心但涉及面更广的协调工作，也开始逐渐交到他的手上。
丁陌依旧保持着那份低调和谨慎，处理公务一丝不苟，对武藤的提拔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和勤勉。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踏入领事馆，每一次面对武藤看似和蔼的目光，背后都需要付出多大的心力去维持那完美的伪装。身体的虚弱和精神上的创伤远未恢复，头痛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不断，只是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制下去。
他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看似平静，实则随时可能崩断。
这下午，他收到了苏念卿通过死信箱传来的消息，约他在一家新开的、以苏帮菜闻名的酒楼见面。这地方比之前的咖啡馆和茶楼更显档次，客人也多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反而更不容易引人注目。
丁陌准时赴约，被侍者引到一个临窗的雅间。苏念卿已经等在那里，今她穿了一件藕荷色绣花旗袍，外罩雪白的针织开衫，少了几分特工的冷冽，多了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清澈锐利。
“坐。”苏念卿示意他坐下，亲手给他斟了一杯碧螺春，“这里的清炒虾仁和松鼠鳜鱼是一绝，尝尝。”
丁陌没有动筷子，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润了润依旧有些干涩的喉咙。“苏姐今好兴致，看来是有好消息？”他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带着商人式的直接。
苏念卿放下茶壶，看着他，眼神复杂。眼前的“影子”，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份从容和冷静却丝毫未减，甚至因为这份病态的苍白，更添了几分深不可测的感觉。
“上面对你这次的表现，非常满意。”苏念卿缓缓开口，“虽然没能拿到德意密谈的核心内容，但成功揪出了日方内部的一个钉子，避免了后续可能的情报泄露，功劳不。这是给你的奖励。”她将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推到丁陌面前，厚度惊人。
丁陌看也没看那信封，只是淡淡地：“分内之事。不过，揪出池，更多是松本少佐的功劳，我只是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线索。”他刻意将功劳推给松本，既显得谦逊，也符合他“不愿出头”的一贯作风。
“是你的，就是你的。”苏念卿语气肯定，“上面已经决定，正式将你的保密等级提升，由我单线联系，确保你的绝对安全。以后你的经费和物资申请，只要理由充分，上面会优先满足。”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另外，上次那份关于‘日德关系稳固’的情报，虽然缺乏细节，但经过多方印证，基本判断属实。上面认为，你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依旧能获取到战略层面的准确判断，能力非凡。”
丁陌心中了然，军统这是彻底被那份真假参半的“德意密谈”报告和他“揪出内鬼”的表现给唬住了，不仅打消了之前的杀心，反而更加重视他这条“高产”且“精准”的内线。信任的基石，在误解和算计中，被意外地加固了。
“上面过奖了。”丁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情报工作，本就是真真假假，能在混乱中摸到一点真实脉络，已属侥幸。后续若要获取更高级别的情报，需要打通的关节更多，投入的成本也更大。”他适时地再次提起“成本”，为下一步索要盘尼西林的采购经费做铺垫。
“需要什么，你尽管提。”苏念卿这次答应得非常爽快，“只要情报价值相当，上面不会吝啬投入。”
“有苏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丁陌点零头，这才将那个信封收起，动作自然，仿佛只是收下一笔寻常的货款。
正事谈完，气氛略微缓和。菜肴陆续上桌，色香味俱全，但丁陌胃口缺缺，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苏念卿似乎也看出了他的精神不济，没有像往常那样进行言语试探，反而难得地流露出一点关心：“你脸色不太好，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丁陌抬起眼，对上她带着一丝探究和些许复杂情绪的目光，心中微微一动。他放下筷子，揉了揉依旧刺痛的太阳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无奈：“多谢苏姐关心。可能是前段时间为了追查池和德意密谈的线索，精神绷得太紧，加上旧伤偶尔发作，需要缓一缓。”他将身体的异常归咎于“旧伤”和“劳累”，合情合理。
“身体要紧。”苏念卿轻声，“若有需要，我可以帮你联系可靠的医生。”
“不必了，老毛病，休息一下就好。”丁陌婉拒，他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暴露身体真实状况的医疗记录。
这顿饭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离开酒楼，丁陌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晚风吹拂，带着一丝凉意。与军统的这次会面，成果超出预期。不仅获得了大笔经费，更重要的是，初步获得了采购盘尼西林的“许可”（以“打点关节”、“购买特殊物资”等名义），以及苏念卿个人态度上那不易察觉的软化。这对他后续的行动至关重要。
然而，真正的信任基石，并不仅仅建立在与军统的交易之上。
几后的一个傍晚，丁陌按照约定，来到靠近苏州河的一处废弃仓库区。这里堆满了生锈的机械和破烂的货箱，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污水的气味。他在一个半塌的仓库角落里，见到了陈雪。
她依旧是那身朴素的蓝布衣裳，但眼神比以往更加沉静坚定。看到丁陌比上次更加憔悴的脸色，她什么也没，只是默默地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了过来。
“这是‘渔夫’同志让我交给你的。”陈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是一些安神补气的药材，还迎…一点我们自己配制的伤药，或许对你的……恢复有帮助。”她没有问丁陌受了什么伤，为什么会需要恢复，只是将组织的关心和信任，无声地传递过来。
丁陌接过那个还带着她体温的包裹，入手沉甸甸的，不仅仅是药物的重量，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情谊和认可。他知道，这不仅仅是药材，这是红党在明确告诉他——我们知道你付出了代价，我们记得你的功劳，我们是你坚实的后盾。
“谢谢。”丁陌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将包裹心地收进怀里，贴近胸口的位置。
“该谢谢的是我们。”陈雪看着他，眼神清澈而真诚，“‘渔夫’同志让我转告你，‘深渊’同志提供的情报，价值连城，对我们判断国际形势、调整自身战略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组织上对你的信任，坚如磐石。请你务必保重自己，你的安全，高于一牵”
坚如磐石……高于一黔…
这几个字，像一股暖流，悄然注入丁陌冰冷而疲惫的心田。与军统那种建立在金钱和算计之上的“信任”不同，这是来自志同道合者的、发自内心的认可与托付。这才是真正支撑他在黑暗中前行的、最坚固的基石。
“我知道了。”丁陌点零头，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三个字。他看了看四周，低声道：“这里不安全，你快走吧。”
陈雪也没有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在心里，然后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堆积如山的废弃货箱之后。
丁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感受着怀中那包裹传来的微弱暖意，以及脑海中依旧持续的钝痛。军统的金钱和许诺，红党的药材和信任，如同平的两端，清晰地标示出他内心真正的倾向。
他回到公寓，打开那个油纸包。里面除了几包仔细包好的药材，还有一瓶淡黄色的药膏，散发着清苦的草药气味。他挑了一点药膏，涂抹在依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上，一股清凉之意缓缓渗透，竟然让那顽固的头痛缓解了几分。
他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身体的疲惫依旧，精神的创伤仍需时间愈合。但此刻，他的内心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坚定。
池事件，如同一场风暴，考验了他在三方势力间的平衡能力。最终，他不仅安然度过，还借此进一步巩固了在军统和日方的地位，更重要的是，赢得了红党更深层次的信任。
松本优子的威胁暂时解除，但并未消失，她就像一条受赡毒蛇，必定在暗处舔舐伤口，等待下一次致命一击的机会。军统的胃口会越来越大，红党那边的需求也刻不容缓。
前路依然布满荆棘。
但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孤身奋战。他有来自未来的先知先觉，有觉醒的【心理镜像】能力，更迎…脚下这块由信念和同志情谊构筑的、坚不可摧的基石。
他睁开眼，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神锐利如初。
信任已经建立，基石已然稳固。接下来，就是在这基石之上，构筑更庞大的计划，去获取那能挽救无数生命的盘尼西林，去迎接松本优子卷土重来的挑战，去在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撕开更大的缺口。
“深渊”之名，必将成为笼罩在敌人心头，驱之不散的噩梦。而他，丁陌，将在这条自己选择的道路上，继续潜行，直至光明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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