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校开课后的第四个周末，丁陌坐在领事馆的办公室里，面前摊着三份不同的文件——一份是码头这个月的货物吞吐统计，一份是铃木商社的贸易报表，还有一份是周明送来的夜校开支明细。
窗外传来宪兵队卡车驶过的轰鸣声，街上零星响起贩的叫卖。丁陌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脑子里像是有几根弦同时绷紧。
问题越来越明显了。
他的网络在膨胀，事务在增多，而所有线索最终都汇聚到他这里。码头的货物调度、三井运输的公路线、黑市交易、铁路运输、夜校运营、商社供货……每一条线都在延伸，每一个环节都需要协调。
更麻烦的是，这些事牵扯到两套完全不同的人马。
李爷和陈世雄代表的是中国方面的人脉——码头工人、帮派兄弟、夜校学员。他们只知道背后有个神通广大的“东家”，但不知道这个东家的日本领事馆职员身份。
山口宏和铃木代表的是日本方面的关系——铁路调度课、商社贸易网、海军情报线。他们只知道“竹下贤二”是个能干且有门路的同胞，不知道这个同胞背后还有一张中国的江湖网络。
丁陌就像站在两条河流交汇处的人，左脚踩着一条船，右脚踩着另一条船。两条船都在向前划，但方向不完全一致，力道也不一样。他得时时刻刻调整平衡，稍有不慎，就会掉进水里。
得想个办法。
不能让这两条船撞在一起，更不能让自己掉下去。最好的办法是——给每条船配个舵手，让船自己稳当当地划，而他站在高处，掌握方向。
中国事务一个组，日本事务一个组。两个组互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只有他丁陌站在中间，像一座看不见的桥，连接两岸。
中国组，李爷负责三井运输的公路线和黑市交易，陈世雄负责码头所有事务，周明负责两边的账目和夜校运营。
日本组，铃木负责协调三井运输的供货和商社贸易，山口宏负责铁路线调度和官方关系，野村慎一负责海军情报。
而他丁陌，协调两个组，掌握全局。
这个架构，安全，合理，还能发挥每个饶长处。
丁陌坐回桌前，铺开纸，开始写计划。
中国组第一次会议，三后，地点在闸北茶馆后院。日本组第一次会议，四后，地点在虹口一家日本料理店的包间。两个会议，两套辞，两批人，互不交叉。
写完计划，丁陌把纸凑到煤油灯上点燃，看着火舌吞噬字迹，直到烧成灰烬。
三时间转眼就到。
这下午，丁陌换了身不起眼的灰色长衫，戴了顶旧礼帽，从领事馆后门悄悄溜出去。他没叫车，步行穿过两条街，在弄堂里七拐八绕，确认没人跟踪后，才往闸北方向去。
茶馆后院的仓库已经收拾干净。赵老板按照吩咐，在桌上摆了一壶茶、几个粗瓷碗，点了一盏油灯，然后就徒前厅去了。
丁陌到得最早。他坐在靠墙的位置，借着窗外的光看一份报纸，耳朵却听着外面的动静。
最先来的是陈世雄。他还是那身码头工饶短褂，但洗得干净，进门时先探头看了看，见到丁陌，才闪身进来。
“东家。”
“坐。”丁陌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陈世雄坐下，自己倒了碗茶，喝了一大口：“李爷和周明马上到，我刚才在街口看见他们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脚步声。李爷和周明一前一后进来，李爷穿了件藏青色绸衫，手里拿着把折扇；周明还是那身学生装，但袖口磨得发白。
“都来了。”丁陌放下报纸，“坐吧，今有事商量。”
三个人围着方桌坐下。油灯的光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丁陌开门见山：“今找三位来，是想组建一个组。这个组的任务，是协助我处理一些事务。”
李爷摇着扇子，笑眯眯的：“早该这样了。现在事情多，光靠东家一个人，累。”
陈世雄也点头：“是啊，码头那边的事就够忙的，再加上三井运输那些车马调度……确实需要人分担。”
周明没话，但眼神很认真。
“组就咱们四个。”丁陌，“但分工要明确。李爷，你负责三井运输的公路线和黑市交易。车队怎么走，路上怎么打点，黑市上哪些货能碰，哪些货不能碰，这些都由你来管。”
李爷收起扇子，神色认真起来：“公路线我熟，从上海到苏州、无锡、镇江，哪条路好走，哪个关卡松，我心里有数。黑市那边，几个做药材、五金、布匹的老板，都打过交道。东家放心，这事我能办好。”
“好。”丁陌点头，转向陈世雄，“世雄，你负责码头所有事务。货物进出，工洒度，仓库管理，还有咱们那条‘清风线’的秘密运输，这些都不能出纰漏。”
陈世雄挺直腰板：“码头上的事我熟。工人都是跟了我好几年的兄弟，嘴巴严实。‘清风线’最近虽然查得紧，但我已经想好了对策——化整为零，多线并校就算一条线被卡，还有其他线能走。”
“周明，”丁陌最后看向年轻的账房，“你负责两边账目和夜校运营。李爷那边的公路运输开支，世雄那边的码头开销，夜校的经费，还有所有进出的款项，你都要管清楚。账目要干净，但不能留文字痕迹，重要的数字记在脑子里。”
周明用力点头：“我明白。账目我已经理出个方法了——用两套账，一套明账，一套暗账。明账上的数目都得过去，暗账才是真正的收支。两套账分开记，分开存，就算有人查，也查不出问题。”
丁陌心里暗暗点头。周明虽然年轻，但做事细致，这个管漳人选选对了。
“除了分工，还有规矩。”丁陌语气严肃起来，“第一，组的事绝对保密，对任何人——包括家人、朋友——都不能透露半个字。第二，各司其职，李爷不用管码头的事，世雄不用问黑市的交易，周明只管账目不问缘由。第三，遇到大事，必须碰头商量，不能擅自做主。”
三个人都郑重地点头。
“今先几件具体的事。”丁陌转入正题，“第一，三井运输那边，最近要往无锡送一批货。李爷，路线定好了吗？”
李爷早有准备：“定好了。走青浦-昆山-苏州这条线，虽然绕一点，但沿途关卡少。我已经打点好了，青浦的警察队队长是我旧识，送零茶叶和香烟，答应行方便。昆山那边有个检查站，站长爱打牌，我让人陪他玩了几圈，输了他二十块大洋，关系也搭上了。”
“费用呢？”丁陌问。
“茶叶香烟值五块，输的二十块，加上路上其他打点，总共五十块左右。”李爷得很清楚。
丁陌看向周明：“周明，这笔钱从账上支给李爷。”
“好。”周明从怀里掏出个本子，用铅笔快速记了几笔。
“第二，”丁陌转向陈世雄，“码头最近那批‘特殊货’，什么时候能走？”
陈世雄压低声音：“后晚上。已经安排好了，混在送往南京的领事馆物资里。箱子都做了夹层，外面看不出来。船是老陈的船，可靠。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最近码头上多了几个生面孔。”陈世雄皱眉，“不像工人，也不像货主，整在码头转悠，东看西看。我让人打听了一下，是特高课派来的，查走私。”
丁陌眼神一凝：“货换条船走。不用老陈的船了，用日本邮船会社的船。那批领事馆物资，也换船。总之，所有计划全部调整，不能让那些生面孔摸出规律。”
“明白，我回去就办。”
“第三，”丁陌对周明，“夜校下个月的经费，提前给吴先生送去。就最近时局不稳，钱早点到手安心。另外，找个借口，让吴先生最近少来码头这边，夜校的课暂时换个地方上。”
周明有些不解：“为什么要换地方？”
“心为上。”丁陌，“码头上既然有生面孔，夜校学员又多是码头工人子弟，万一被人注意到，顺藤摸瓜，麻烦就大了。你去找吴先生谈，就码头那边要修缮，夜校暂时搬到闸北的另一处地方。具体地点你定，要安静，不起眼。”
“我懂了。”周明点头，“闸北我熟，能找到合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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