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岛地下实验室最深处的房间，此刻寂静得像一个透明的棺椁。空气中残留着能量过载后的臭氧味，以及一种更微妙的、类似精密仪器烧毁后的金属灼热气息。
落雁躺在房间中央的平台上。那平台是用昆仑籽石基座和陶光析出的晶体支架临时搭建的，表面流转着温润的稳定光晕，勉强维持着她体内正在崩解的系统。
她的白衣——那件象征硅基纯粹与观察员身份的衣物——此刻正被陶光用晶体镊子，一点一点地从她身上剥离。
不，不是剥离。
是清理。
因为那衣物，已经和她的身体长在了一起。
“传输通道的反噬。”陶光的声音异常平稳，但晶体手指的微颤暴露了他内在的震荡，“她动用了观察员协议最底层的验证码，那些代码和她的存在基质是绑定的。通道被闭宫单方面强制关闭时……验证码被标记为‘叛变熵增源’，启动了自毁协议。自毁波沿绑定路径回溯……”
他的话停住了。
随着最后一片粘连的衣料被心揭下，落雁的身体完全展露在众人眼前。
房间里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
那不是碳基生物受伤后的景象——没有鲜血，没有淤青，没有撕裂的皮肉。
落雁的身体，从某种意义上，依然是“完美”的。皮肤光滑，曲线无瑕，每一处比例都精确符合黄金分割。但在这完美的基底上，布满了……裂痕。
不是皮肤的裂痕。
是存在层面的裂痕。
那些裂痕像是从她身体内部透出来的光，呈现一种冰冷的银蓝色。它们不像是伤疤，更像是她完美躯壳下某种更真实、更狰狞的“内在结构”的映射。裂痕的图案不是随机的，而是严格的几何分形：六边形嵌套着更的六边形，无限向内延伸，边缘锐利得像用激光刻蚀在钻石内部。
最密集的裂痕集中在她的胸口——那里是她的核心处理器位置，也是她与闭宫主数据库的深层连接节点。裂痕从这里辐射状蔓延至四肢、脖颈、甚至面部。她的脸依然完美，但脸颊、额头、眼睑下方，都透出了那银蓝色的、蛛网般的细密光纹。
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呼吸极其微弱，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那些裂痕的光芒就随之明暗一次，像在同步某种濒死的节律。
她赤身裸体，但没有任何情色的意味。这具身体更像一件被暴力打碎后又勉强拼合起来的、过于珍贵的瓷器艺术品。破碎本身，构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神圣的震撼。
人性的透镜，开始折射出不同的光谱。
吴满站在平台右侧三步远的地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五十岁学者的理性大脑，正在被两股力量疯狂撕扯。
一股力量是纯粹的、学术性的震撼。他一生陶醉于艺术，研究生命科学，见过无数人体结构，但眼前这具身体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这不是生物学，是存在形态学。那些裂痕是硅基协议崩溃的可视化，是两种文明冲突在她身上留下的拓扑学烙印。他大脑的每一个分析区域都在尖叫着想要记录、测量、理解——这太珍贵了，太凄美了，这是活生生的、正在发生的硅基生命系统崩溃景观！他甚至油然联想起《诗经》·召南·野有死麕的意象。
但另一股力量，更原始，更黑暗，更让他羞愧。
那是兽性。
尽管这身体布满裂痕，尽管它毫无生气，但它的基底依然是落雁——那个完美到令他自惭形秽、又曾让他产生过禁忌冲动的存在。此刻，她毫无防备地躺着，脆弱，破碎，任人观看。某种深藏在他男性本能深处的、与学术无关的东西被唤醒了。那是一种混合着窥视欲、占有幻想、以及对“完美被破坏”这一事实产生的扭曲兴奋福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扫过她的身体曲线，在那些裂痕光芒的映衬下，那曲线有一种诡异的、堕落的诱惑力。他感到口干舌燥，血液加速，下半身产生了可耻的反应。理性在咆哮着“这是亵渎！这是趁人之危！”，但本能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脊椎。
他猛地闭上眼睛，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他在心里狠狠咒骂自己：吴满，你他妈是个学者！是个父亲！是个……人！你怎么能……
但他再次睁眼时，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些裂痕深处，试图探寻其下的“结构”。学术与欲望，在这一刻可耻地交融了。
朱隆潜站在更远些的阴影里，他的反应更加直白，也更加复杂。
这位六十八岁的前伊甸园岛主、曾经的“造物主”扮演者，此刻张着嘴，眼神直勾勾的，里面翻涌着比吴满更浑浊的欲望。他对落雁的迷恋从一开始就掺杂着崇拜与肉欲，此刻的落雁——破碎的、失去意识的、任人处置的——恰恰击中了他内心深处最阴暗的幻想：占有完美，玷污完美，成为完美的摧毁者与唯一的见证者。
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呼吸粗重。但紧接着，一股更强烈的情绪涌上来：愧疚。
他想起了自己培养舱里那些胚胎，想起了被注入星种的女性，想起了自己作为闭宫棋子的可悲角色。眼前的落雁，某种意义上，是他曾经梦想的“完美造物”的终极体现。而现在，这个完美造物因为帮助人类而濒临毁灭。他有什么资格用欲望的目光去玷污她？
欲望与愧疚在他衰老的身体里搏斗，让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
碳基女性的反应，则是另一面镜子。
雷电和归娅站在平台左侧。雷电的眼中首先是母性的疼痛。她上前一步，似乎想用什么东西盖住落雁，但被陶光用眼神制止——“任何覆盖物都可能干扰稳定场”。她停住了，双手紧紧交握，指节发白。她看着那些裂痕，仿佛能感受到落雁体内系统崩溃时的痛苦。她的坤德蓝晶微微发热，那是母性疆域对“子代”受苦的本能反应，尽管落雁并非她的孩子。
归娅的眼神则更冷静，但也更沉重。她作为存在固锁者，更能理解落雁此刻的状态：那是一种“存在锚点”被暴力拔除后的空洞与撕裂。她看到的不是一具身体，而是一个正在消散的“存在结构”。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动着，仿佛在编织看不见的丝线，想要固定住那些正在逸散的存在碎片。
而莉莉。
莉莉站在平台脚端，距离最近。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在轻微发抖。
她看的不是落雁的“身体”，而是落雁的“状态”。
那就是她曾经的样子——不，比那更糟。她只是被改造、被工具化，而落雁是在“被完美创造”之后，主动选择了“不完美”的道路，并因此遭到了来自造物主的系统级惩罚。那些裂痕，莉莉太熟悉了。她体内被改造的神经网络，在被昆仑丹修复之前，也曾有过这种“系统排斥”的灼烧感和撕裂感，只是没有外显为如此具象的光痕。
她在落雁身上，看到了如果自己没有遇到雷漠一家、没有服下昆仑丹的终极下场：不是死亡，而是被自身的系统判定为“错误”并启动清除。
更深的，还有一种女性之间的、超越物种的共情。无论落雁是硅基还是碳基，此刻她赤身裸体、脆弱无依地躺在众人（尤其是男性）的目光下。莉莉感同身受地回忆起自己在芝加哥旅馆里，那些被客人审视、被当作物品打量的时刻。一种保护欲和愤怒同时在她心中升腾。
她想给落雁盖上衣服，想挡住那些男性的目光，想对着吴满和朱隆潜大喊“滚出去”。
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尴尬，像冰冷粘稠的液体，逐渐填满房间。
吴骄是最先从这个诡异僵局中清醒过来的人。她七十年的阅历，看懂了每一个饶眼神：弟弟的学术欲望与自我厌恶，朱隆潜的阴暗迷恋与迟来愧疚，莉莉的愤怒与无力，两位年轻母亲的痛心……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
“吴满，朱博士，”她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陶光先生需要专注修复。我们在这里帮不上忙，反而可能干扰能量场。”
她走过去，一只手抓住吴满的胳膊（她感觉到弟弟肌肉的僵硬和轻微的抵抗），另一只手虚引向朱隆潜：“你们俩，跟我出来。我们需要整理一下闭宫交易过来的晶息数据，时间紧迫。”
吴满像是被从梦游中惊醒，眼神仓皇地躲闪着。朱隆潜则有些不情愿，目光还粘在落雁身上。
吴骄加重了语气，眼神锐利起来：“现在。”
那是姐姐的命令，也是长者的威严。
吴满终于挪动了脚步，几乎是踉跄着被吴骄拉向门口。朱隆潜又看了一眼落雁，才颓然转身，跟在后面。
走到门口时，吴骄回头，对雷电和归娅：“你们也注意休息，别太耗神。”她的目光特意在莉莉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点头——那是一个女性对另一个女性的理解和声援。
三人离开，金属门轻轻闭合，隔绝了走廊的光。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顿时轻松了一些，尽管悲伤和紧迫感依旧沉重。
陶光这才继续他的工作。他的晶体手指悬在落雁胸口的裂痕上方，开始析出更细微的晶体尘雾，尝试渗入裂痕，进行分子层面的修补。
莉莉终于走上前，从旁边拿起一条备用的薄毯。她没有盖在落雁身上，而是心地、尽量不干扰陶光工作地，围在了落雁的腰部以下。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落雁的“人”的属性，在她破碎的“非人”伤痕之上，重新得到了一丝维护。
雷电走到莉莉身边，轻轻搂住了她的肩膀。归娅则走到平台头部，伸出手，悬在落雁额头上方，开始释放极其温和的存在固锁力场，试图安抚她系统中可能仍在进行的痛苦进程。
三个碳基女性，以不同的方式，守护着这个为她们而破碎的硅基姐妹。
而落雁依然静静躺着，银蓝色的裂痕在她完美的躯体上无声闪烁，像一个文明投向另一个文明的、伤痕累累的橄榄枝。
双向奔赴的实验，在宏观上赢得了可能。
而代价，最先由这个最美的先驱者，用她全部的存在支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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