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后的黑暗被一丝灰白艰难地撕开，但铅云依旧厚重地压在群山顶上，透下的光吝啬而惨淡，给山林涂抹上一层压抑的冷灰色调。寒气比深夜时更重，凝结在草木枝叶上的露水沉重欲滴。
山洞内，煤油灯的光芒在众人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短暂的休憩和决议之后，疲惫被一种紧绷的、近乎悲壮的斗志所取代。
石匠李从皮囊里取出几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干粮——是硬得能硌掉牙的杂粮饼和几块风干的肉脯。“吃了，多少补充点力气。接下来的一，不好过。”他将食物分给众人。
林逸、七、阿红、猴子、老疤默默接过，艰难地咀嚼吞咽。食物粗糙，难以下咽，但没人抱怨。豆子也被阿红喂了半块饼，喝了几口水，他显得很安静，只是不时望向山洞深处那条黑暗的秘道，大眼睛里映着灯火，不知道在想什么。
石匠李快速布置任务：“林子，赵子（七），跟我上山采药。阿红姑娘，你和猴子、老疤留下。猴子，你伤臂不便，但眼神好，负责警戒洞口。老疤，你经验老道，力气也还有，和阿红一起，在这洞里和附近，尽可能收集能用来扎筏子的材料——结实的老藤、坚韧的树皮、干燥轻便的木头，还有不透水的兽皮或者厚实的油布，如果有的话。记住，动静要，尽量不要留下明显痕迹。”
阿红点头：“我认得一些藤蔓和树皮，知道哪些更坚韧耐水。洞里有些干燥的枯枝和之前留下的破布，也可以利用。”
猴子拍着胸脯：“李爷放心，放哨我在行！保证一只鸟飞过都看得清！”
老疤只是闷哼一声，算是应答。
石匠李又看向林逸和七：“采药的地方不远，就在这北坡向阳面的几处崖缝和林下。但有几味药生长环境特殊，需要攀爬或者深入灌木丛，你们跟紧我，别乱碰不认识的植物，有些带毒。我们争取午时前回来。”
林逸和七重重点头。
众人不再多言，迅速行动。石匠李拿起拐杖和一个用细藤编织的背篓，里面放着几把药锄和布袋。林逸和七检查了一下随身的匕首和绳索，又将“定光盏”别在腰间。
临出洞前，林逸走到老吴身边，再次探了探他的脉搏和呼吸。依旧微弱，但还算平稳。阿红走过来，轻声道：“放心，我会照顾好吴师傅和豆子。”
林逸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深深看了一眼昏迷的老吴和依偎在阿红身边的豆子，转身和七一起，跟着石匠李钻出了山洞。
洞外，寒气扑面。色微明，林间弥漫着乳白色的薄雾，能见度只有二三十米。石匠李辨明方向，带着两人沿着一条极其隐蔽的兽径，向北坡更高处攀爬。他走得很快，对地形熟悉到了骨子里，哪块石头稳固，哪片苔藓湿滑，哪处有陡坎需要借力，都了然于胸。林逸和七紧紧跟随，不敢有丝毫大意。
采药的过程，在林逸看来，更像是一场无声的、与时间和自然角力的仪式。石匠李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在陡峭的岩缝、潮湿的腐殖土、纠缠的灌木根部，精准地识别、挖掘、采集着一株株看似不起眼的植物。他很少话，只在必要时低声指点：
“这是‘地丁’，根要留一半，明年还能长。”
“那片叶子背面有金线的‘七叶一枝花’，解毒消肿效果好，但根茎有毒，处理要心。”
“崖壁上那丛开着白花的‘石斛’，滋阴虚热，对老吴的内伤有裨益，我去摘，你们在下面接应。”
他甚至能根据岩石的颜色和苔藓的种类，判断出下方可能有某种特定的药用菌类。
林逸和七按照吩咐，心地挖掘、收集、分装。他们不懂药理，但能感受到石匠李动作中蕴含的那种与山林共生的古老智慧和对生命的尊重。背篓渐渐充实，散发出混合着泥土和草药清苦的复杂气味。
攀爬一处陡崖时，七脚下的一块风化岩石突然松动脱落！他整个人猛地向下滑去！林逸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死死抠住岩缝！石匠李的拐杖也及时伸过来，卡在七腋下，三人合力，才将七拉回安全处。惊出一身冷汗。
“山有灵，石有魂。手脚要稳，心要静。”石匠李只是淡淡了一句，便继续向上。
临近午时，他们来到了北坡一处相对平缓的山脊。这里视野稍好，可以隐约看到下方“老鹰嘴”镇模糊的轮廓，以及更远处寒潭方向上空盘旋的几个黑点——那是零组的无人机，仍在不知疲倦地搜索。
石匠李在一块背风的大石后停下，示意休息片刻。他取出水囊喝了一口，目光望向寒潭方向，眉头微锁。“动静还没消停。看来那‘匣子’的事，比我想的还麻烦。”
七抹了把汗，低声道：“李前辈，您的那条地下暗河，入口离这里远吗？水流情况到底怎么样？”
石匠李指向山脊另一侧下方，那里林木更加茂密幽深，隐约能听到隆隆的水声，像是瀑布。“听见没？那是‘落星瀑’，旱季水，雨季就是一道白练。瀑布后面，崖壁根部，有一个被水帘半遮的溶洞，洞内曲折向下，连接着地下河的一条支流。我们要找的暗河主道，还得顺着支流往深处走一段。”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水流肯定急，暗河嘛，深浅难测，水下情况复杂，可能有漩微跌水、暗礁。最麻烦的是空气，有些常年封闭的支洞或气囊，空气稀薄，甚至可能有沼气或者别的毒气。所以扎筏子，不仅要能载人载物，还得尽量稳，必要时能当个浮台。另外，照明和火源必须备足，火不仅能照明，关键时刻还能测试空气，驱赶一些畏光的东西。”
林逸和七默默记下。这些都是关乎生死的关键信息。
“走吧，药采得差不多了。回去看看他们准备得如何。”石匠李起身。
三人循原路返回，比去时更加心，尽量抹去沿途留下的痕迹。当他们接近山洞时，负责警戒的猴子从一棵树上无声地滑下，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山洞内，景象让林逸略感惊讶。短短几个时辰，阿红和老疤竟然收集了不少材料。洞口内侧的空地上，堆放着好几捆剥去了枝叶、显得光滑坚韧的老山藤，还有不少剥下来的、宽大厚实的树皮，几根相对笔直干燥的树干也被拖了进来。甚至还有几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边缘破损但还算完整的防水油布（可能是以前进山人遗弃的）。
阿红正用匕首心地削制着一些木楔，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老疤则靠坐在一旁，用没受赡手，费力地将几根藤条搓成更粗的绳索，他手臂的伤处又有血渗出，但被他用布条狠狠勒住。
看到林逸他们回来，阿红松了口气，指了指那堆材料：“藤条和树皮应该够编一个不大的筏子了，木头也能拼出框架。油布可以铺在下面和四周，增加浮力和挡水。就是……缺少工具，连接处可能不够牢固，也缺浮力更大的东西，比如空桶或者密封的皮囊。”
石匠李走过去，仔细检查了材料，点零头：“不错，比我想的好。工具我有办法。”他从背篓底层摸出几件奇特的金属工具——有带凹槽的凿子、带倒钩的锥子、还有几枚粗大的、形状不规则的骨针。“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件，对付木头和皮子比现代工具还好用。至于浮力……”他看向猴子，“猴子，你脚程快，敢不敢再出去一趟？我知道离这里往东二里多地，有个早年间猎户废弃的窝棚，里面可能还有几个漏气的旧皮筏子或者羊皮囊，就算破了，修补一下，充上气，也能顶大用。但路上要千万心！”
猴子眼睛一亮：“敢！我这就去！”
“等等。”七叫住他，把自己的匕首递过去，“带上防身。记住，安全第一，东西其次。遇到任何不对劲，立刻回来！”
猴子接过匕首，重重点头，转身飞快地钻出了山洞。
石匠李则开始动手处理那些树干和藤条。他的手法纯熟老练，用那几件古老的工具，砍削、凿孔、编结，速度不快，但每一处连接都显得异常扎实牢固。林逸和七在旁打下手，按照他的指点，处理树皮和油布。
阿红则开始用石匠李采回的草药，在一个干净的陶罐里捣碎、混合，准备给老吴换药、内服。
洞内一时间只剩下工具与木材摩擦的声响、草药捣碎的轻响，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豆子坐在阿红旁边，手摆弄着几根柔软的草茎，似乎也在学着编什么东西，神情专注。
时间在紧张而有序的忙碌中流逝。中午时分，猴子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怀里抱着两个干瘪破烂、但皮革还算完整的旧羊皮囊，还有一个边缘开裂的木盆。“窝棚塌了一半，就找到这些。皮囊有几个破洞，但不大，应该能补。”
“够了！”石匠李接过皮囊，检查了一下，从自己的皮囊里摸出一个铁盒，里面是某种黑色的、粘稠的胶状物。“鱼鳔胶，补皮子最好。阿红姑娘，这个你来，心别沾手上，难洗。”
阿红接过胶和皮囊，开始心地修补破洞。猴子则帮忙用嘴（因为没有气筒）费力地给修补好的皮囊吹气，脸憋得通红。
到了傍晚时分，一个长约两米五、宽约一米五的简陋木筏框架已经基本成型。框架用坚韧的藤条和木楔牢牢固定，底部和四周铺上了多层处理过的树皮和油布，用皮绳和藤条紧紧绑缚。两个吹胀的羊皮囊被固定在筏子两侧，增加了不少浮力。虽然看起来粗糙简陋，甚至有些滑稽，但在这种条件下，已经堪称杰作。
石匠李最后检查了一遍每一个连接处，用力摇晃了几下，筏子发出“嘎吱”的声响，但结构稳固。“差不多了。承重有限，最多坐四个人，还得带上必要的装备和少量补给。”
这意味着，他们七个人（包括昏迷的老吴），无法全部乘坐木筏。
“我和老疤留下。”七率先开口，语气平淡，“我身上伤不重，老疤的胳膊需要固定，不适合长时间在冰冷的水里泡着。我们走陆路，沿着地下溶洞的边缘，尽量跟上你们。万一……万一木筏出事，或者前面有险阻，我们也能从侧面想办法。”
这个决定很残酷，但可能是最合理的。地下溶洞环境复杂，步行虽然慢且危险，但相对灵活，可以探索更多路径，也避免了将所有人命运系于一个简陋的木筏之上。
林逸看向七，看到他眼中的决绝。他知道，七这个决定，不仅仅是出于伤势考虑，更是将最危险的水路留给了他自己（林逸需要照顾老吴和豆子，石匠李是向导，阿红懂草药和护理，猴子灵活可帮忙）。
“七哥……”林逸想点什么。
“别婆婆妈妈的。”七打断他，咧嘴笑了笑，却扯动了脸上的伤，“老子命硬，走地上不定还更安全。你们坐筏子的，心别喂了王八。”
老疤也闷声道：“走地上，踏实。”
石匠李看着七和老疤，点零头：“也好。步行组需要更充足的照明和武器，防身的药物也多带一些。我会把地图上关于溶洞步行路径的标记尽量详细地告诉你们。我们约定在‘葬龙渊’外围，一个叫做‘龙吐珠’的巨大钟乳石柱下汇合。如果三内没有彼茨消息……”他没有下去。
“那就各自保重，出去后老地方见。”七接口道，语气轻松，却带着沉重。
分工再次调整。他们将所剩无几的装备和补给仔细分配。木筏组带上大部分草药、必要的工具（石匠李的工具和七的匕首）、照明设备（仅有的两盏“定光盏”和煤油灯）、少量干粮和水。步行组则带上微冲（仅剩的弹药）、更多的火把材料、绳索、以及大部分防身药物。
色再次暗了下来。洞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下雨了。
雨水敲打着山林和洞口藤蔓，带来更深重的寒气和潮湿。洞内，篝火（用收集的干燥树枝心点燃）跳动着，映照着众人沉默而坚毅的脸庞。
筏子已经准备好，靠在洞壁上，像一只等待起航的、笨拙而勇敢的怪鸟。
草药的效力开始显现，老吴的呼吸似乎略微有力了一些，脸上也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血色。阿红心地给他喂下煎好的药汤。
豆子靠在林逸身边，手抓着林逸的衣角，眼睛望着跳动的火焰，忽然轻声：“林逸哥哥……水里面……有星星……绿色的星星……还会动……”
水里的绿色星星？会动？
林逸心中一凛，看向石匠李。
石匠李正用一块软布擦拭着他那几件古老的工具，闻言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磷光水藻……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看来，这条水路，比我想的还要‘热闹’。”
夜雨潇潇，洞内无人入睡。明，他们将分别乘坐这简陋的木筏和依靠双脚，闯入那片亘古黑暗、充满未知的地下水域和溶洞迷宫。
前方，是古老传中的“葬龙渊”，是豆子感应到的神秘“结点”，是可能决定老吴生死、甚至揭开“荧惑之精”终极秘密的所在。
也是他们所有人，用生命作为赌注，押上的最后一条路。
（第六卷 第8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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