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在浑浊的江上摇荡，如同飘零的落叶。
船篷低矮，
挤着芸姑、林修清、柳莺莺，
还有那无需座位，飘在角落的晚棠。
沪上的灯火渐远，只余江风呜咽，
带着水腥气和离别的沉重。
为了打破死寂，也或许是前路迷茫，
芸姑难得开了口，声音低沉，穿透哗哗的水声：
“林丫头，莺莺，
此去陕西，非是归乡，实是避祸。
我那老家……也不是什么洞福地。”
她望着舱外沉沉的夜色，
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
回到二十年代的关中平原。
“家里勉强算个中农，有几亩薄田。
可那世道……”
芸姑嘴角扯出一丝苦涩，
“官府、军阀，变着法儿盘剥。
种粮食？交完苛捐杂税，剩不下几粒糊口。
逼着你种罂粟！
种一年，能免三年粮税？
屁话！
不种罂粟的，得交‘白地款’，十三元！
那会儿，够买两亩地了！”
她浅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一县之地，少则几百亩，多则几万亩，全种了那毒花！
好好的麦苗粟米，硬生生被烟苗挤没霖方。”
船舱内空气凝滞。
林修清静静听着，
晚棠猩红的眸子在阴影里闪烁，
柳莺莺则缩了缩脖子，抱紧了怀里的包袱。
“遇上年景好，还能勉强糊弄。可老爷不睁眼！”
芸姑的声音陡然带上了压抑的悲愤，
“连着旱，颗粒无收！
那些靠收鸦片税吃得脑满肠肥的老爷、军阀，
粮仓堆得冒尖，哪管你百姓死活？
粮价飞上了！
饿殍遍地啊……
大道旁，野地里，走着走着就能踢到倒毙的尸首。
皮包骨头，眼窝深陷……那景象，一辈子忘不掉。”
她喉头滚动，声音干涩，
“有记载，
‘陕中大地，一片赤脊。人烟几绝……’
那不是灾，是人祸！
活活饿死两百多万的人祸！”
晚棠飘荡的黑气微微凝滞，猩红的瞳孔转向芸姑，
冰冷的声音罕见地带了一丝波动：
“那儿也有卖儿鬻女？易子而食？”
芸姑沉重地点头，闭上眼，仿佛不愿再回忆那炼狱：
“亲眼见过……也经历过……
集市上，
插着草标的妇人、丫头，
眼里的光都死了，
像待宰的牲口……”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
“家里人口多，实在熬不下去……
爹娘狠心，把我卖了……
卖进了省城的窑子。”
她语气平淡，却像钝刀子割肉，“那年我十四。”
林修清怜惜的眸子看向芸姑，
晚棠周身的黑气也翻涌得缓了些。
“算我命不该绝。”
芸姑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虚幻的庆幸，
“遇上了我师父，
一个唱阴戏的伶人。
她看出我有点……不同寻常的感应，
花了银子把我赎出来，带在身边。
后来……就跟着她学了些驱邪避凶、沟通阴阳的门道。”
她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怀念，
“师父待我如女，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教了。
再后来……听老家遭了兵灾匪祸，家里人……都没了。
我回去，只在乱坟岗上磕了几个头，烧了些纸钱。
从此，再无挂碍。”
“师父老了，也走了。
留下点东西，但不多。
她的亲戚在沪上经商，发零财，告知我可以去投奔。”
芸姑语气转淡，
“在沪上，
机缘巧合帮几个老爷处理了几桩邪乎事，
慢慢有零名声，也就在那十里洋场扎下了根。”
船舱内久久沉默。
只有江水拍打船帮的声音。
“哼……”
晚棠突然轻哼一声，声音依旧冰冷，
却少了之前的针锋相对，
“看来你对那些军阀老爷，也是恨到了骨头里。
倒是我先前……瞧你了。”
她猩红的眸子瞥了芸姑一眼，
又迅速移开，似乎有点不自在。
芸姑没话，只是望着舱外翻滚的江水，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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