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夜风裹挟着未散的暑气，在钦监的殿宇间游走。“观象授时”的青底金字匾额高悬正殿上方，檐角上蹲踞的二十八宿青铜像隐没在夜色郑
观星台的基座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两处的踏道是它伸展的粗壮前肢，沉稳地托起这片观星问的圣地。端珵引着润青登上西侧的踏道，尽头是一道门，铜锁开启的咔哒声惊动了墙头一只栖息的鸮。
推开门扉的瞬间，夜风扑面而来。“看！”端珵的声音在高台上显得格外清透：“这才是真正的河。”
润青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万千星辰在墨玉般的夜幕上流转生辉，近得似乎伸手便可撷取。远处的宫城灯火在这等壮阔前，也不过是尘世间的萤烛微光。他们恍若置身于人交界之处，离神明仿佛只有一步之遥。
待最初的震撼稍缓，润青方才注意到观星台上的陈粒平整如镜的青石地面刻着纵横交错的刻度，各种观量时的器械静立四周，在星辉映照下流转着幽邃的光芒。
夜风掠过器械间的缝隙，在精密的齿轮与刻槽间流转，发出幽长的呜咽，像是时光流逝的低吟。
端珵走向中央的石圭，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这是量尺，他蹲下身，手指抚过青石板上的刻度，“通过测量日影长短，可推算节气更迭。” 又指向台缘一具精巧的铜壶，“那是漏刻，滴水成时。百官上朝、城门启闭、更鼓报时，皆以此为据。我在钦监最紧要的差事，便是要这时序分毫不差。”
润青望着铜壶上镌刻的敬授人时四字，若有所思道：“漏刻细数光阴，难怪你被称为司辰。”
“这铜仪……”润青心翼翼地抚过台角摆放着的一台浑仪：“是云国旧物？比我想象中的要宏伟的多。”
“这大浑仪每座用铜约二万斤。可惜云国留下的浑仪已经不太准了。”端珵走向台中央那座浑身上下散发着柔和光泽的崭新体仪：“所以我做了这个。”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掩不住的自得：“这是我改良的体仪，钦监的同僚们如今用的都是这个制式。岳台那边也有一台。”
青铜星盘在他背后流转，端珵整个人像是站在宇宙中央：“这新浑仪，不用水运也能自动追踪二十八宿。”星光描摹着他挺拔的轮廓，“他们都宗室子弟该去枢密院历练，却不知我演算的日躔表比旧历精确了三倍有余。”
“竟有这等本事？”润青难掩惊讶：“我原以为你每日在此不过是……”他忽然噤声，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不过是个尸位素餐的闲人？”端珵轻笑一声：“原来在你眼中，我竟是这般无用。”
他从仪器旁的木匣中取出一柄铜尺，尺缘轻叩赤道环，发出清越的嗡鸣：“文观测关乎农时军事，国运兴衰。城外岳台与这里仪器同源，本为互相校验而设。”
铜尺的阴影缓缓划过黄道十二宫的位置：“每日五更前，我们需将星象、云气、行星位置等观测记录送呈宫中，待皇城门开，再与钦监报告比对。”
他忽然俯身，铜尺在润青眼前一晃：“你猜如何？如今两处官员私下串通，奏报如出一辙。”又将尺尖虚虚点在自己眉心，语气有些无奈：“所谓观测，不过是按历法推算的例行公事罢了。”
“浑仪之‘浑’，可知何解？”端珵忽然问道，铜尺在掌心转了个圈。
润青喉结微动：“《浑仪注》有云：‘浑如鸡子，体圆如弹丸……’”
“嗒”的一声脆响，铜尺敲打在浑仪底座，端珵故作一本正经状：不想徐大夫除《本草》外，竟也读张衡。星光在他眉梢轻盈地跳跃，“看来是在下唐突了。”
“医者也需观时察地理。”润青垂睫，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服气的意味：“我读的书，可比你以为的要驳杂得多。”
端珵眼底的笑意如星子闪烁：“若徐大夫真对文有兴趣，我可带你去钦监的藏书阁——那里收着张衡亲笔的《灵宪》残卷。”
润青闻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此时一颗流星倏然划破际，银亮的光痕转瞬即逝。润青不自觉地向前倾身，端珵的手虚扶在他腰后：“那是市垣。”端珵指向东方一簇明亮的星辰，指尖在虚空中勾连，仿佛真的能触碰那些亘古的光点：“其星如市，其象如廛。”
手指继而转向北方，划过北斗杓柄：“再往上是紫微垣，帝临朝。紫微星一旁忽明忽暗的，就是新发现的客星。”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钦监报给陛下是祥瑞，其实……”他忽然冷笑一声,没有再下去。
端珵走入高台一侧的观星室，登上木阶，向身后的润青伸出手：“上来，这里视野最好。”
润青犹豫了一下，还是搭上那只手。端珵的掌心温暖干燥，有种儿时先生带他上山采药时的熟悉触福
恍惚间，端珵突然扳过他的肩膀：“认识北斗星吧？”
润青眯起眼睛，透过雕花的观星窗，望向北斗七星的方向：“最亮的那颗是枢吗？”
端珵笑道：那是玉衡。枢在勺口最前端。他站到润青身后，右臂越过他的肩膀指向空，“从这里数，勺柄第二颗，不甚明亮却稳稳悬在那里的，就是开阳。”
润青顺着他的指引望去，终于找到了那颗不算耀眼却位置分明的星辰。
台阶正前方，掀开的油布下是架黄铜铸就的观仪。端珵仔细调整着窥衡的角度。片刻后，他忽然捉住润青的手，用了三四分力气，将其按在铜制窥衡上。
润青的手背被他的掌心压得发烫。
端珵眉头微蹙：“你的手平时都这么凉吗？”
润青: “……”
他下意识要躲让，腰背却撞上端珵高大的身躯，退无可退。
“别动。”端珵的声音擦着他耳廓，有几分命令的意味：“从这里看开阳星。”
润青俯身凑近窥衡的目镜，刹那间万千星辰呼啸着撞入视域。
“往东偏一些。”端珵右手依然覆在他手背上，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力道，引导他将窥衡向东微调。
终于，观仪的铜管对准了北斗勺柄。铜管限定的圆形视域中，开阳星的星芒凛冽而明亮，而在它正东方极近处，竟还有一颗稍暗的星辰，如影随形。
两颗星辰在铜管框出的深蓝夜幕中相互缠绕，仿佛自洪荒之初便如此，又恍若将这般纠缠至时间尽头。
“这是……”润青的呼吸骤然凝滞。
他感觉到身后人胸腔的震动，那声音裹着星辉落下：“开阳的辅星，又名开阳增一。”端珵的声音带着几分愉悦：“寻常人肉眼难辨，但用这观仪便清晰可见。它们相伴已有千万年了。”
“它们会一直这样吗？”
“不会，”端珵的回答干脆利落，未带半分犹豫：“但会比我们，比这皇城，比所有朝代都长久。”端珵终于松开手，后退半步：“星辰的誓言，远比凡人来得恒长。”
润青放下窥衡，侧首望向端珵。那人眉宇间是惯常的沉静。方才手背上灼热的触感，耳畔温热的吐息，此刻都幻化成了一种类似错觉的东西。唯有高台上吹过的夜风，还记得两人之间那片刻拉近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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