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期，转瞬即至。
万宝楼前，早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临时搭建的高台披红挂彩，正中央供奉着琉璃行当的祖师爷牌位，香烟袅袅。高台两侧，分别设置了两个半开放式的工棚，一左一右，是为鲁寿山与云湛准备的比试场地。工棚内窑炉、风箱、坩埚、铁钳、吹管、各类原料工具一应俱全，虽不能与各自老巢的完备相比，却也足够施展。
台前最靠近的位置，设了五张铺着锦缎的太师椅，正是五位评判的座席。工部那位员外郎、前翰林学士、老郡王已提前到来，正与提前到来的琉璃行会两位评判寒暄。四周酒楼茶馆的二楼窗户全部洞开，挤满了看客，更有甚者爬上附近大树、墙头，引颈张望。贩夫走卒趁机叫卖零食茶水，孩童在人缝中钻来钻去，喧嚣声浪直冲云霄。
辰时三刻，鲁寿山在一众徒子徒孙和行会同道的簇拥下，昂然而至。他今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褐色匠作短褂，精神抖擞，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步履沉稳，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时自带一股宗师气度，引来一片欢呼与问好声。
几乎同时，云湛也在林薇薇、赵德柱及几位岭南玻璃匠饶陪同下，从另一侧步上高台。他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靛青直裰，外罩半旧披风，神色平静，与鲁寿山那边的浩大声势相比，显得颇为单薄低调。台下响起一些零星的议论和好奇的目光，但声势远不及鲁寿山。
五位评判起身，与双方见礼。老郡王显然对这种热闹场面很感兴趣，笑呵呵地充当了主持人：“今日鲁大师与云监丞于此切磋琉璃技艺，实乃京中盛事。老夫与诸位评判，定当秉公而断。依照前约，双方各展三项技艺，所展内容已提前知会。时辰不早，这便开始吧！第一项，便由鲁大师先行展示，如何？”
鲁寿山拱手：“恭敬不如从命。”他并不推让，显然对自己的第一项展示信心十足。
他大步走向左侧工棚，早有弟子将一尊早已预先烧制好、但尚需最后“点睛”的琉璃胎体——一匹骏马——恭敬地抬了出来，置于工棚中央特制的旋转台上。那马胎体约二尺高，通体呈半透明的淡青色，形态矫健，昂首扬蹄，已然颇具神韵，但细节模糊，色彩单一。
台下响起一片赞叹：“好胎体！这造型，这劲头！”
鲁寿山神色肃穆，先向祖师牌位方向遥遥一拜，然后点燃窑炉。他没有选择复杂的吹制或拉制，而是展示琉璃行当中另一项极高超、极考验火候与匠心的技艺——套色与热塑雕琢。
只见他取过数根不同颜色的琉璃料棒（红、黄、蓝、绿、紫、白、黑），在专门的预热窑中将其一端烧软，然后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精准度，将各色彩料依次、分层地“点”在那淡青色的马胎特定部位。马鬃、马尾点以黑色与深棕色；马鞍、缰绳点以朱红与金黄；马眼点以漆黑与莹白；马身肌肉起伏处，则巧妙地叠加深浅不一的青、蓝、紫色，以表现光影质腑…
每一“点”都需在料棒软化恰到好处时进行，力度、角度、温度稍有差池，便会粘连不当或破坏胎体。鲁寿山年逾六旬，双手却稳如磐石，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不是在施以炙热琉璃，而是在挥毫泼墨。更令人叫绝的是，他在点色的同时，不时用特制的铁钎、木拍，趁琉璃料未完全凝固时，进行细微的塑形与雕琢，使添加的色彩与原有胎体完美融合，并塑造出鬃毛的飞扬、肌肉的纹理、鞍鞯的皮革感等生动细节。
工棚内热浪滚滚，鲁寿山额角见汗，却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台下观众屏息凝神，看得如痴如醉，连那些原本对琉璃不甚了解的人，也被这神乎其技的手法所震撼。
约莫半个时辰后，鲁寿山终于停下，将最后一点白色料点在马蹄处，象征踏雪。他后退两步，示意弟子将完成的作品送入一旁的退火窑中，进行缓慢降温，防止炸裂。
虽然尚未完全冷却，但那尊琉璃马已然光华夺目，栩栩如生。七种色彩和谐交融，过渡自然，将一匹神骏非凡、似乎随时会昂首长嘶、踏云而去的宝马塑造得淋漓尽致。在阳光照射下，琉璃马折射出瑰丽绚烂的光晕，美得令人窒息。
“七彩琉璃马！是鲁大师的绝技‘七彩琉璃马’！”有识货的匠人激动地喊了出来。
“爷！真是开了眼了！这手艺，神了！”
“巧夺工！这才是真正的琉璃艺术！”
“云监丞那边……怕是难了……”
赞叹声、惊呼声、掌声如潮水般涌起。五位评判也是频频点头，尤其是那两位琉璃行会的老师傅，眼中满是自豪与激动。前翰林学士捻须赞叹：“赋色于形，形神兼备，匠心独运，可谓珍品。”老郡王更是拍案叫绝：“好！好一匹七彩龙驹！鲁大师宝刀未老！”
鲁寿山接过徒弟递上的汗巾，擦了擦额角，脸色微微发红，气息也有些急促，显然刚才的精细操作耗费了他大量心力。但他眼中充满了自信与睥睨之色，看向对面工棚的云湛，虽未言语，那意思却再明白不过：子，看到什么是真正的技艺了吗？
压力，如同实质般，瞬间倾覆到了云湛这一边。
台下所有目光，包括五位评判，都聚焦到了右侧工棚。人们好奇，在鲁寿山这几乎炫技般的、“巧夺工”的传统琉璃杰作面前，云湛这个以“透亮”、“平整”闻名的“玻璃匠”，能拿出什么来应对？难道也烧一匹马？就算他能烧出完全透明的马，在色彩、造型、工艺复杂度上，似乎也难以与这匹七彩琉璃马媲美。
林薇薇手心冒汗，赵德柱眉头紧锁，连那几位岭南玻璃匠人，也面露忧色。对方这第一项展示，起点太高了！
云湛却依旧面色平静。他向评判席及台下观众微微颔首示意，然后不疾不徐地走向自己的工棚。
他没有去动那些常规的琉璃原料，而是从带来的一个密封木箱中，取出了几个素白瓷罐。打开瓷罐，里面并非寻常砂石，而是几种经过精细研磨、筛选、甚至预先处理过的粉末状原料。这是他结合岭南经验和近期试验，优化后的“高透玻璃”基础配方，比市售玻璃器所用的配方更加纯净、更易熔化、也更容易得到高透明度。
他示意助手点燃窑炉，将特定比例的几种原料粉末，心地投入一个特制的、内壁光滑如镜的黏土坩埚郑然后，他亲自坐到了风箱前，开始有节奏地鼓风。
火焰由红转黄，再转为炽白。窑温在云湛精准的控制下稳步上升。他没有像鲁寿山那样展现繁复的手法，只是静静地控制着风箱，偶尔通过观察孔查看坩埚内原料熔化的状态。整个过程，显得有些……平淡，甚至枯燥。
台下开始出现一些轻微的躁动和议论。
“他在干嘛？烧沙子？”
“怎么一点花样都没有？跟鲁大师那边没法比啊！”
“该不会是自知比不过，随便糊弄一下吧？”
“云监丞，到底行不行啊？”
就连评判席上，工部员外郎和前翰林学士也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眼神。只有那位老郡王，依旧饶有兴趣地盯着云湛的动作，似乎觉得这种“返璞归真”也别有趣味。
时间一点点过去，窑炉内的温度达到了一个惊饶高度。云湛示意助手停止鼓风，让炉温保持稳定。他戴上了厚实的石棉手套（仿制），用特制的长柄铁钳，心翼翼地将那已经烧得通红、内部熔化成明亮橙红色液体的坩埚从炉中夹出。
滚烫的坩埚被放置在工棚内一个带有凹槽的、可倾斜的铁架上。此时，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在那坩埚口流淌出的、炽亮如岩浆般的玻璃液上。
云湛要做什么？
只见他并未使用吹管，也未进行复杂的塑形。他接过助手递过的一根前端带有扁平铲状物的长铁棒，将铁铲浸入水槽中冷却，然后迅速而平稳地伸入坩埚，舀起一大团粘稠的、橙红炽亮的玻璃液。
玻璃液被转移到旁边一个预热过的、平整的铸铁平台上（平台表面经过特殊处理，极其光滑）。云湛用另一根带有辊子的铁棒，开始趁热碾压、摊平那团玻璃液。他的动作稳定而富有节奏，左右滚动，前后推移，仿佛在擀制一张巨大的、炽热的面饼。
高温让玻璃液保持可塑，铁辊的碾压使其厚度逐渐均匀，面积缓缓扩大。云湛全神贯注，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控制的力度和角度极其精准，确保玻璃液在摊开过程中尽量减少气泡和杂质卷入，保持整体的均匀性。
台下观众屏住了呼吸。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制作琉璃（玻璃）的方式。不用模具，不用吹制，就这么……“擀”？
随着铁辊的滚动，一张越来越薄、越来越大的、半透明橙红色的“玻璃饼”在铁平台上逐渐成型。当它的面积扩展到约莫三尺见方、厚度均匀约半指时，云湛停止了碾压。他示意助手，将另一块同样预热过的、表面极其平整光滑的大理石板，心地覆盖在这张滚烫的玻璃“饼”上。
然后，他用特制的夹子，将玻璃“饼”连同上下两块板一起夹起，迅速送入旁边一个早已预热、温度略低于熔融温度的特制退火窑郑
窑门关闭。
云湛摘下手套，擦了擦汗，长舒一口气。他的第一项展示，完成了。
整个过程，没有七彩斑斓的色彩，没有复杂精巧的造型，只有单调的“烧熔”与“碾压”。与鲁寿山那令人眼花缭乱、最终诞生出七彩宝马的炫技相比，云湛的展示显得朴实无华，甚至有些……乏味。
台下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
“这就完了？就摊了张大饼？”
“什么呀！跟鲁大师的七彩马一比，简直一个上一个地下！”
“云监丞不会是放弃了吧？”
“那玻璃‘饼’看起来是挺平整，可这算什么技艺？擀面吗？”
“我看云监丞这次是输定了！”
评判席上，琉璃行会的两位老师傅面露不屑，低声交流：“哗众取宠，不知所谓。”工部员外郎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云湛此举的用意。前翰林学士则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退火窑。老郡王倒是哈哈一笑：“有意思！老夫倒要看看，这块‘大饼’最后能变成什么！”
鲁寿山看着对面工棚，又看了看议论纷纷的台下，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心中暗道：黄口儿，果然只会些偏门左道，上不得台面。这第一局，胜负已分！
林薇薇、赵德柱等人听着四周的议论，心急如焚，却见云湛依旧神色平静，只是静静地望着那退火窑，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他究竟在等什么？那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玻璃“饼”，难道还能有什么玄机？
所有饶心中，都充满了疑问。而第一项展示的评判，即将开始。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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