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蒸汽的嘶鸣还在偏屋里断续作响,星纹钢的配方在机密库中散发着金属的冷光时,格物书院另一处相对安静的院落——“数理斋”中,一场静默无声却同样深刻的革命,正以符号、图形和严密的逻辑推演为载体,悄然进行着。这里的空气中没有灼热的气息或奇异的声响,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低声而激烈的讨论,以及棋子落盘般清脆的算筹拨动声。
数学,这门被云湛称为“格物之基石,万象之语言”的学问,在书院创立之初便与各科实践紧密结合。盐场的土方计算、海船的线型设计、力学定律的公式表达、化学反应的配平、乃至星纹钢的精确配比,无不依赖于日益精进的数学工具。然而,随着这些应用的深入,数学本身也开始面临新的挑战,并反过来催生出更纯粹、更抽象的探索。
在云湛的系统性引导和《格物通识》中数学卷的初步框架下,书院数学系(最初只是几位擅长算学的学子组成的兴趣组,如今已初具规模)在李冶(那位最早归纳出杠杆原理数学表达的学子)等饶带领下,近年来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代数领域, 已远远超出了传统《九章算术》的范畴。为了解决更复杂的工程计算和物理规律描述问题,他们系统引入了云湛传授的代数符号体系。用字母代表未知数乃至已知常数(虽未区分),使得方程的表述和操作变得空前清晰。一元二次方程的求根公式被明确推导并证明(基于几何构造与配方法),甚至开始触及特殊形式的高次方程。更重要的是,他们开始研究方程组,用以解决涉及多个变量的实际问题,比如船只在不同载重和风浪下的稳性联立方程。李冶组织编纂的《代数学要》,已能系统讲解移项、合并同类项、因式分解(初步)、以及方程分类与解法,成为书院高级算学教材。
几何领域, 则在实用测量与空间想象两方面齐头并进。基于《格物通识》中的欧几里得几何基础(云湛选择性引入公理、定理和证明思想),学子们不再满足于“勾股定理”等现成公式的应用,而是开始尝试理解其背后的逻辑证明,并探索更多平面与立体图形的性质。三角学因航海测量和力学分析的需要得到大力发展,正弦、余弦的概念(尽管名称和符号体系尚在形成中)已被用于计算高度、距离和力的分解。更令人瞩目的是,有学子开始研究圆锥曲线(椭圆、抛物线、双曲线),最初源于探究抛射体轨迹和某些光学现象(如凹面镜聚光),却很快被其优美的数学性质本身所吸引,进入纯几何研究的领域。
然而,真正标志着一个新阶段的,是数学研究开始自觉地向数理逻辑与更抽象的数学基础领域探索。这一转向,部分源于实践中遇到的悖论和理论需求,部分则源于云湛有意识的引导和少数才学子的自发兴趣。
一次典型的研讨发生在数理斋。李冶和几位同窗正在争论一个关于“无限”的问题。在计算某些数列求和(如刘徽割圆术引申出的级数)和讨论分割的极限时,“无限”这个概念变得无法回避。
“既云‘割之又割,以至不可割’,这‘不可割’之时,究竟是仍有微隙,还是真合于一体?若仍有隙,则非圆;若真合一,则如何从有隙至无隙?”一位学子眉头紧锁。
“此或如庄子所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然在计算中,我们却可假定其‘竭’于一点,而得近似之值。这‘假定’与‘实际’,究竟是何关系?”另一人附和。
李冶沉思良久,缓缓道:“或许,我们需将‘实际’之分割,与‘数理’之推演分开看待。在实际中,确可万世不竭;但在数理推演中,我们可设定一种‘极限’之‘数’,它并非实际分割某一步得到,却是所有步骤无限接近之所在。吾等所创之代数符号与运算规则,或可脱离具体之物,自成一条理世界,只要规则自洽,便可推演出实际世界中近似或极近之结果。”
这番讨论,已触及数学抽象性与逻辑自洽性的边缘。云湛恰好到来,听罢众饶争论,并未直接解答,而是提笔在石板之上画下几个简单的几何图形,又写下几行基于公理的推导步骤。
“诸位所感,正是数学由‘术’入‘道’之关键。”云湛的声音在安静的斋内响起,“数学之美,不仅在于其能计量万物,更在于其体系内部之严密逻辑与必然性。从几条简单自明之‘公设’(如两点确定一线)出发,通过纯粹的逻辑推理,便可得出无数确定无疑之结论,此结论不依赖于测量是否精确,不依赖于材料是否变化,只依赖于推理过程是否合乎逻辑。”
他指着那推导步骤:“此即证明。它确保了我等所得结论,在设定之体系内,必然为真。代数运算之规则,几何推导之步骤,皆需遵循蠢。尔等所惑之‘无限’与‘极限’,正是需在此逻辑框架内,寻求严格定义与推演之问题。此非易事,然一旦有所突破,不仅可解眼前之惑,更能为数学大厦奠定更坚实之基,使其能描述更复杂、更微妙之自然规律。”
这次讨论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涟漪。以李冶为首,一些最具抽象思维能力的学子,开始有意识地将部分精力转向这些基础问题。他们尝试更严格地定义“数”的概念(自然数、分数、无理数的初步认识),探讨运算律(交换、结合、分配律)的根源;他们研究几何证明的范式,试图将《格物通识》几何卷中的证明进一步系统化、严密化;甚至开始萌芽出对“集合”、“对应”等最原始集合论概念的朴素思考,用以理解无限集合的奇妙性质(如自然数与平方数的“多少”问题)。
这些探索极为艰深,短期内难见实用成效,甚至被部分注重实用的同窗视为“玄谈”。赵德柱也曾委婉询问:“山长,李冶等人近来所究,似乎离盐铁舟车日远,近乎玄思,于书院‘致用’之旨,是否有所偏离?”
云湛的回答意味深长:“赵兄,最高之‘用’,有时正在于最‘无用’之思。匠人改进斧凿,固然是‘用’;然若能洞悉力学之理,便可造出千种新器,此理之‘用’更广。数学亦然。纠结于具体计算,是斧凿之工;探究其内在逻辑与抽象结构,则是锻造‘理’之斧凿本身。今日看似玄远之思,或为明日解开地至理提供不可或缺之钥匙。且看李冶他们最近整理出的《几何证明通法》,虽未直接造出新船,然其中严谨之逻辑训练,已使工坊学子在设计时,于尺寸、角度、受力分析上,较以往更为周密、少犯疏漏。此非‘致用’乎?”
赵德柱细思之下,缓缓点头。
数理斋的灯光,常常亮至深夜。那些纷繁的符号、优美的图形、以及层层递进的逻辑推导,构筑起一个纯粹、明晰、充满理性之美的世界。这里产出的成果,或许不如星纹钢耀眼,不如蒸汽机模型震撼,但其影响却如静水深流,默默滋养着书院所有学科的根系。
当一名力学组的学子开始尝试用微积分的雏形思想(无穷量的直观运用,在云湛的启发下)来描述变速运动和非恒力做功时;当一名化学院的同窗试图用初步的排列组合思想来思考分子可能的排列方式时;他们所使用的工具和思维方式,都得益于数理斋那看似“无用”的抽象探索。
数学的突破,如同为格物书院点亮了一盏更明亮、照得更远的理性之灯。它让“格物”不仅仅停留在观察、实验和归纳,更深入到以严密逻辑构建理论体系、并以数学语言精确描述自然规律的新境界。这条路,刚刚在脚下延伸,前方是更为幽深壮丽的数理世界,等待着这些最早的探路者,去发现其中蕴藏的、驱动一切科学前进的最根本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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