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案会的硝烟散去，留下的并非灰烬，而是一种更加紧绷的等待。严总监那边暂时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落下，又会带来怎样的裁决。沈皓明对此似乎并不意外，也未显焦虑，只是按部就班地推进着电影节的申报工作，邮件往来更加密集，要求也愈发精准严苛。
乔妍则投入到了繁琐的申报材料准备中，各种表格、阐述、导演手记、拍摄花絮整理……工作量庞大且细致。她感觉自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处理器，在不同的语言、格式和要求间切换，只有偶尔从堆积如山的文件里抬起头，看到剪辑屏幕上《双生火焰》那熟悉的、充满力量的画面时，才能重新找回那份最初的悸动。
这下午，她正在电脑前与一份要求用五百字精确概括影片“核心艺术价值与社会意义”的英文表格搏斗，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
“乔制片，”前台姑娘的声音有些迟疑，“有一位姓鼓先生，是您的……长辈？没有预约，但坚持要见您。”
顾？乔妍愣了一下，随即一个念头闪过，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快速交代：“请他在三号会客室稍等，我马上过来。”
三号会客室是公司相对僻静的一间。乔妍推开门，只见一位身着素色中式褂衫、精神矍铄的老者正背对着她，负手而立，静静观赏着墙上挂着一幅现代抽象画。那挺拔如松的背影，那份沉静的气度，不是顾师傅又是谁？
“顾伯伯？”乔妍又惊又喜，连忙上前，“您怎么来北京了？也不提前一声，我好去接您。”
顾师傅闻声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依旧清澈睿智，如同能看透人心。“来看看你。听皓明那孩子，你们那个片子，弄得差不多了？”他语气平和，仿佛只是来串个门。
乔妍这才恍然，是沈皓明透露的？他们私下还有联系？她压下心中的诧异，连忙请顾师傅坐下，又去倒了茶。
“是，北美部分刚完成，正在准备参加一些电影节。”乔妍在顾师傅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心情有些莫名的紧张，像是即将接受最敬重师长检阅的学生。
顾师傅接过茶杯，道了声谢，却没有喝，只是目光温和地落在乔妍脸上，细细端详了片刻。“瘦了。眼神倒比在我那儿的时候，更沉了，也更有光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乔妍鼻尖微微一酸。这数月来的压力、挣扎、突破与坚守，似乎都被这双洞察世事的眼睛看穿了。
“顾伯伯，我……”她张了张嘴，想《双生火焰》，锈带的见闻，剪辑的困境，却又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起。
顾师傅仿佛看出了她的踌躇，微微一笑，指了指会客室角落那个型的展示架上放着的一件钧瓷茶盏仿品，那茶盏釉色流淌，变幻莫测，在光线下呈现出蓝紫交融的瑰丽色彩。“你看那钧瓷，‘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火候、窑变，半点不由人控。你们拍片子，怕也是如此吧？心里揣着一个念想，一头扎进那现实的‘窑’里，最后能烧出个什么样子，谁也不准。重要的是，那‘窑’里的每一刻，你是否真的用了心，用了情去‘煅烧’。”
乔妍怔怔地看着那茶盏，顾师傅的话如同醍醐灌顶。她一直纠结于市场的认可、外界的评价，却差点忘了，创作最核心的，正是那份不顾一洽投入“窑火”中的真诚与勇气。
“我明白了，顾伯伯。”她轻声，心中的浮躁奇异地平复了许多。
就在这时，会客室的门被敲响，随即推开。沈皓明站在门口，看到顾师傅，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微微颔首：“顾老。”
“皓明啊，来得正好。”顾师傅笑着招手。
沈皓明走进来，目光在乔妍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然后自然地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他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似乎刚才正在处理公务。
“顾老这次进京，是参加一个传统文化保护论坛。”沈皓明对乔妍解释了一句，算是解答了她之前的疑惑。他转向顾师傅，“论坛明才开始，您今就过来，是有什么急事？”
“没什么急事，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乔，也看看你。”顾师傅语气悠闲，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呷了一口，赞道，“茶不错。”他放下茶杯，目光在乔妍和沈皓明之间转了转，像是随口问道，“你们那个片子，听遇到点风波？”
乔妍心里一紧，看向沈皓明。沈皓明表情不变，语气平淡：“正常的市场沟通。平台有平台的考量，我们有我们的坚持。”
“坚持是好事。”顾师傅点点头，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如同在感受古画的质地，“但坚持不等于固执。就像修复古画，有些破损需要尽力弥补，还原其神韵；但有些历史的痕迹，比如虫蛀、水渍，强行抹去，反而失了味道，成了假古董。关键是要分辨，什么是画的‘魂’，什么是岁月的‘痕’。”
他这话得玄妙，乔妍却听懂了。他在提醒他们，要守住《双生火焰》的“魂”，但也不必完全排斥市场所代表的“岁月的痕”，需要在坚持与变通之间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
沈皓明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顾老的意思是， ‘魂’不能丢，但‘皮相’可以适当调整，以更好地传承？”
顾师傅但笑不语，只是又端起了茶杯。
会客室里一时安静下来。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乔妍看着身旁的沈皓明和对面的顾师傅，一个冷静如冰，一个温润如玉，却在此刻，因为她的作品，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充满智慧的对话场域。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交汇处，一边是顾师傅所代表的、沉淀了千年的传统智慧与人文关怀，一边是沈皓明所驾驭的、冷酷而高效的现代商业逻辑。而《双生火焰》，恰好成了连接这两个世界的桥梁。
顾师傅没有久留，喝完一杯茶，便起身告辞，是不打扰他们工作。乔妍和沈皓明将他送到电梯口。
临走前，顾师傅拍了拍乔妍的肩膀，慈祥地：“乔，别怕。好东西，自有识货的人。就像我那幅《溪山行旅图》，沉寂了那么多年，不也等到你了？”他又看向沈皓明，眼神意味深长，“皓明，护好这簇火苗。这世道，真正的‘光’，不容易。”
电梯门合上，载着老者离去。
乔妍站在原地，心中充满了温暖与力量。顾师傅的突然到访，像一场及时雨，浇灌了她有些干涸的信心。
回到办公区，她发现沈皓明还站在她的工位旁，手里拿着她刚才奋战的那份英文表格，眉头微蹙。
“这里，”他指着其中一行，“‘核心艺术价值’的表述太模糊。要更具体，直接关联到影片的视听语言和结构创新，比如，‘通过 deliberately dissonant montage （刻意不和谐的蒙太奇）与 polyphonic sound design （复调声音设计），构建了一个充满张力与断裂感的叙事场域，迫使观众直面全球化下的结构性矛盾与个体命运之间的鸿沟。’”
他流畅地出精准的专业术语，将乔妍之前那些有些飘忽的感性描述，瞬间夯实为具有学术分量和服力的论述。
乔妍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顾师傅的话，又想起他刚才在会客室里与顾师傅的那番对话。他并非不懂“魂”的重要性，他只是习惯用最理性、最有效的方式，去守护那份“魂”，去为它在现实的壁垒中，凿开一条通路。
“我马上改。”她接过表格，轻声。
沈皓明“嗯”了一声，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桌角那杯已经凉透的咖啡上，那里有一圈不太明显的褐色渍痕。
“下次，”他语气平淡无波，“咖啡洒了，记得及时擦。”
乔妍愣了一下，低头看向那圈的渍痕，脸颊微微发热。他连这种细节都注意到了？
看着他离去的挺拔背影，乔妍忽然觉得，这间充斥着键盘声、电话铃声和商业谈判的冰冷办公室，因为顾师傅的来访，因为沈皓明那句别扭的提醒，也因为桌上那圈的咖啡渍，似乎也多零……属于人间的，真实的温度。
前路依旧未知，但她的脚步，却比之前更加坚定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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