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二年的寒冬，朔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敲打着大本堂的琉璃窗棂。殿内地龙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驱散了窗外的严寒。然而，殿内的气氛，却因一位新学子的加入，而增添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今日，是皇二孙朱允炆正式开蒙进学的日子。他刚满两岁不久，是迄今为止大本堂年纪最的学子。朱元璋特意下旨，令翰林院选了一位性情最为温和、极富耐心的老学士王汝玉，担任朱允炆的启蒙先生。
朱雄英此刻正坐在自己的书案后，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千字文》，心思却早已飘到了窗外飞舞的雪花上。当他看到乳母抱着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的朱允炆走进来时，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哇！允炆弟弟也来上学了？他才两岁多吧？路都走不稳呢！这么就要读书？皇家的孩也太不容易了！」他心里嘀咕着，看着那个被放在特制矮凳上、显得格外娇的身影，不禁有些同情。
王汝玉老先生须发皆白，面容慈祥。他走到朱允炆面前，蹲下身，声音温和得如同春风：“二皇孙殿下，今日起，老臣便教殿下识字明理。我们先从最简单的‘人’字开始，好不好？”
朱允炆坐在矮凳上，身板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他抬起脸，乌黑的大眼睛认真地望着老先生，嘴微张，细声细气地应道：“是……先生。”声音虽，却异常清晰。
王汝玉拿起一张大字卡片，上面写着一个端正的“人”字。“看，殿下，这便是‘人’字。一撇一捺，如同人站立行走的模样。”他耐心地讲解着。
朱允炆目不转睛地盯着卡片，脑袋微微点着，仿佛在努力理解。当王汝玉让他伸出手指，在空中跟着比划时，他伸出的食指，极其认真地、一笔一划地模仿着，动作虽然稚嫩，却一丝不苟，神情专注得令人动容。
「一……撇……一……捺……」他嘴里还无声地跟着默念，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都刻进心里。
朱雄英在一旁看着，心中感叹：「乖乖……这么就这么认真？跟个大人似的！这坐姿，这眼神……比我当年强多了！我那时候还想着怎么把墨汁涂脸上玩呢……」
王汝玉又教了几个简单的字：“”、“地”、“日”、“月”。朱允炆始终保持着端正的坐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先生，耳朵竖得高高的，努力捕捉着每一个音节。当王汝玉提问时，他总能准确地指出卡片上的字，或用极其稚嫩的声音复述出来，虽然发音含糊，但那份努力和专注，让老先生频频点头，眼中满是赞许。
「这娃儿……赋异禀啊！如此年幼，竟能如此专注！难得！难得！」王汝玉心中暗赞。
然而，当王汝玉开始讲解《三字经》开篇“人之初，性本善”时，课堂的气氛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王汝玉抚须道：“殿下，‘人之初，性本善’。此句意为，人刚出生之时，其本性都是善良的……”
朱允炆依旧听得极其认真，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消化这略显深奥的道理。他牢牢记住的是“性本善”这三个字和先生解释的字面意思。
而另一边的朱雄英，在听到这句话时，却下意识地撇了撇嘴，脑袋里冒出了不同的想法：
「性本善？那为啥还有那么多坏人？隔壁王公公还偷过尚食局的点心呢！老爷子杀起贪官来眼都不眨……人性这东西，生下来是白纸一张吧？是善是恶，得看后来怎么染！环境、教育、经历……都影响着呢！孟子性善，荀子还性恶呢！哪有那么简单！」
他纯粹是思维发散，前世接触过的零碎哲学观点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并未出声，只是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的鲁班锁，又开始摆弄起来。
王汝玉讲完《三字经》开篇，又讲了些“孝悌”的道理。他问朱允炆：“殿下可知何为‘孝’？”
朱允炆努力回忆着先生刚才的话，脸绷得紧紧的，用稚嫩却清晰的声音背诵道：“孝……是……善事父母……为……为下……能养……”虽然断断续续，但意思基本正确。
王汝玉满意地点点头：“殿下聪慧！正是此意！”
这时，王汝玉目光转向朱雄英，见他正低头玩鲁班锁，便有心考校：“皇长孙殿下，方才臣讲‘孝悌’，殿下可有心得？”
朱雄英抬起头，愣了一下，随口答道：“孝啊？就是……就是好好对爹娘呗！听他们的话，关心他们，让他们开心！嗯……比如我娘生病的时候，我就陪着她，给她讲笑话，她就好得快！这算不算孝？”他举了个自己亲身经历的例子，得简单直白。
王汝玉闻言，白胡子微微翘了翘。这回答……虽不严谨，未引经据典，但……似乎更贴近生活，更有人情味？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
「胡闹！孝道乃人伦根本，岂能如此儿戏解释！」王汝玉心中微愠，但碍于皇长孙身份，不便斥责。
而朱允炆则睁大了眼睛，看着兄长，脸上满是困惑。他努力理解着兄长的话，似乎觉得和自己背的“善事父母”不太一样，但又好像……更简单好懂？
朱元璋今日特意抽空，悄然来到大本堂外，隔着雕花窗棂，静静观察着殿内的情形。他将两个孙儿的表现尽收眼底。
他看到朱允炆那超乎年龄的专注、认真和惊饶记忆力，心中暗忖：「此子倒是聪颖，心思沉静，能坐得住。吕氏管教虽严苛，倒真教出个规矩的苗子。」他目光扫过朱允炆那始终挺直的脊背和一丝不苟的神情，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敲了敲。
而当朱雄英那番关于“人性”的内心独白和关于“孝”的直白解释传入他脑海时，朱元璋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掩饰的激赏光芒！
「性本善？性本恶？环境染之？！」「孝是让父母开心？陪伴关心？！」
这些心声却直指核心，跳脱了经义注疏的窠臼，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通透和人情味！尤其是那“陪伴关心”的孝道诠释，更是深得朱元璋之心！他出身贫寒，深知亲情可贵，最厌恶那些空谈礼教、不重实情的酸儒！
「好子！这才是真知灼见！不拘泥于书本，能得其中真味！比那些只会死记硬背的老学究强百倍！」朱元璋心中大赞，脸上却不动声色。
他再看朱雄英摆弄鲁班锁时那专注又带着点不耐烦的模样，更觉得这孙儿灵气逼人，非池中之物！
殿内，王汝玉轻咳一声，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皇长孙所言……亦有其理。然孝道之本，在于敬顺，在于礼法……”
朱雄英“哦”了一声，点点头，心思却明显又飞到了鲁班锁上。朱允炆则依旧坐得笔直，努力听着先生的话，脸上满是认真。
一堂课结束。王汝玉对朱允炆的表现赞不绝口，认为其资聪颖，定力非凡，前途不可限量。对朱雄英，则委婉地提醒其需更专注经义，勿要过于“跳脱”。
朱元璋步入殿内。王汝玉连忙带领两位皇孙行礼。
“平身。”朱元璋目光扫过两个孙儿，最后落在朱允炆身上，语气平和：“允炆今日初次进学，便如此专注认真，甚好。赏文房四宝一套，望你勤学不辍。”
“谢……皇祖父……”朱允炆脸微红，恭敬行礼。
朱元璋又看向朱雄英，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英儿，鲁班锁玩得如何了？可解开了？”
朱雄英眼睛一亮，献宝似的举起手中拼好大半的鲁班锁：“快了快了！爷爷你看！就差最后两块了！”
「嘿嘿，老爷子果然懂我！比问《三字经》有意思多了！」他心里美滋滋的。
“嗯，有耐性，肯钻研，也是好的。”朱元璋点点头，并未责备他上课分心，“这鲁班锁精巧，能磨砺心性。解开了，爷爷再赏你一套更难的！”
“谢爷爷！”朱雄英开心地应道。
朱元璋看着眼前两个孙儿：一个规矩谨慎，如履薄冰；一个灵动跳脱，不拘一格。风格迥异，却各有千秋。
他心中暗道：「允炆，若善加培养，可为守成之器。然雄英……此子心智，远超其龄！其思虑之深、见解之奇，非寻常教诲可及！此乃赐我大明之瑰宝！其未来，当如鲲鹏展翅，不可限量！」
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心中那份对朱雄英的期许与守护之心，更加坚定。同时，对朱允炆及其母吕氏的警惕，也更深了一层。这大本堂，看似平静，却已是未来风云的缩影。而他朱元璋，将牢牢掌控这盘棋局，让每一个棋子，都落在他所期望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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