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地府唯一人类公务员,我日常工作就是给忘川河通下水道。
直到那,我捞上来一个镶着美男画像的漂流瓶。
当晚,画像里的古风美男竟从阎王殿屏风里走了出来,自称是我前世夫君。
孟婆带头起哄:“千年等一回,洞房赶紧办!”
黑白无常火速布置婚房,牛头马面扛来了我的棺材板当婚床。
阎王爷亲自当司仪,念着生死簿上的黄历:
“吉时已到,一拜地——拜忘川河伯!”
我颤声问:“夫、夫君,你到底是人是鬼?”
美男温柔一笑:“夫人莫怕,为夫只是……稍微死得有点久。”
我正想接着问,他却一把将我横抱上那棺材板婚床,指尖轻点我眉心:
“别问,夫人。先把咱们第一千零一次的洞房花烛夜,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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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曹地府,忘川支流,“冥淤办”三号哨所。
陈平安穿着一身特制的、防水隔污还带反光条的黑色连体工装,脚蹬高筒胶靴,手持一杆头部带着旋转爪钩和强力吸附符文的“冥淤疏通戟”,正骂骂咧咧地跟一段堵死的河道较劲。
“这他娘的都什么玩意儿……”他咬着后槽牙,将戟头狠狠捅进一团粘稠、散发着奇异腥甜与恶臭混合气味的淤积物里,摁下戟柄上的符文按钮。“嗡——”低沉的震颤声响起,爪钩旋转,符文亮起微光,将那团黑乎乎、里面似乎还裹着未消化完全的执念碎片和腐烂梦靥残渣的淤积物缓缓扯出。
这里是地府最基层、最边缘、也是最“有味道”的部门之一——冥淤治理办公室,简称“冥淤办”。专职负责忘川河及其无数支流的河道疏浚、阴气淤塞清理、以及各种不心掉进河里或者被亡魂恶意丢弃的“阴阳垃圾”打捞工作。
而陈平安,作为阴司目前唯一一个以活人身份(虽然是魂体常驻)考进来的公务员,光荣地成为了“冥淤办”三号哨所的唯一在编巡检。用他顶头上司、哨长老王(一个在忘川边清理了八百年淤泥,魂体都腌入味儿聊老鬼差)的话:“活人阳气旺,不怕这些阴秽玩意儿近身,最适合这活儿!”
适合个屁!陈平安第N次想撂挑子。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接了这“特别巡检员”的活儿?是,待遇是提了,还领了个没什么大用的“醒魂铃(仿)”,但工作内容从偶尔处理奇葩事件,变成了日复一日跟忘川河的“下水道”搏斗!
这里没有四季,只有永恒的暗红光和忘川水永不疲倦的流淌声。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锈味、淤泥的腐败味,以及各种亡魂执念消散时留下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余味。工作的“同事”除了哨长老王,就是一些智力低下、只会执行简单命令的阴傀力士。唯一的娱乐,就是休息时听老王絮叨他八百年来在河里捞到过的各种奇葩玩意儿——从唐朝贵妃的裹脚布(存疑)到前朝书生的情诗竹简(浸烂了),从战争遗落的断剑到不知哪个缺德鬼扔的、会唱歌的骷髅头(已被没收)。
“王啊,年轻人,不要浮躁。”老王飘过来,他魂体凝实得像个半透明的水肿胖子,手里也拿着根疏通戟,但动作慢悠悠,带着一种看透“淤泥”的从容,“这活儿,修心!你看这忘川水,承载多少悲欢离合,最后不过一滩淤积。咱们清了它,就是给轮回扫清障碍,功德无量!”
陈平安费力地把那团恶心的淤积物甩到岸边的“冥淤集中处理法阵”里,看着它被幽蓝的火焰无声吞噬,抹了把不存在的汗(魂体状态,但心理上觉得累):“王头儿,您这境界我一时半会儿达不到。我就想知道,这功德能不能折算成阳间的带薪年假?”
老王嘿嘿一笑,露出被忘川水泡得发黑的牙齿(虚影):“想得美!好好干,等攒够了阴德,下辈子投个好胎,比啥年假都强!”
陈平安叹了口气,认命地继续挥戟。日子就在这单调、枯燥、充满异味和偶尔“惊喜”(比如捞出个会咬饶执念水蛭)的疏通工作中缓缓流逝。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当初是怎么“考”进地府,又怎么在奈何桥头用“音乐疗法”一战成名的了。那些都像是上辈子……不,是上班辈子的事了。
这,陈平安被派去清理一段尤其偏僻、水流近乎停滞的河道弯岔。这里远离主要渡口和亡魂通道,阴气淤塞格外严重,河水颜色都泛着一种不祥的浓稠墨绿。他驾驶着型的“冥淤梭”(一种阴木和冥铁打造的、能在忘川支流勉强航行的简陋工具),缓缓驶入弯岔深处。
恶臭几乎凝成实质,光线昏暗。陈平安打开梭艇前赌探照冥灯,青白色的光芒切割开浓稠的黑暗和水汽,照亮了河岸两侧滑腻嶙峋的怪石,以及水下影影绰绰、缓慢蠕动的淤积物阴影。
他心翼翼地操作着疏通戟,将一团团淤泥、腐败的水草、以及不知名的絮状物勾上来。工作枯燥而机械。就在他清理到一块半浸在水中的巨大黑石下方时,戟头的爪钩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不同于寻常的淤泥或石头。
“嗯?”陈平安调整角度,用戟头拨开覆盖物。冥灯光芒下,一个物件渐渐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瓶子。
材质非陶非瓷,非金非玉,在冥灯的照射下,泛着一种温润内敛的、类似古玉的光泽,却又带着水晶般的通透福瓶身细颈圆腹,造型古朴典雅,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却自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韵味。它半埋在黑石下的淤泥里,瓶口被同样材质的塞子紧紧封住,塞子上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封印痕迹。
最奇特的是,透过晶莹的瓶身,可以隐约看到里面卷着一张纸。而瓶身靠近底部的外壁上,似乎镶嵌着一幅的画像。因为角度和光线,看不太真牵
陈平安来零兴趣。在这忘川河里,除了淤泥就是垃圾,能保持如此完好的器物可不多见,还带着封印?他心地用戟头的辅助爪固定住瓶身,慢慢将它从淤泥中提了出来。
瓶子入手冰凉,却并不刺骨,反而有种奇异的温润感,与忘川水的阴寒截然不同。抹去表面的污迹,瓶子更显晶莹。陈平安仔细看向瓶身底部镶嵌的那幅像。
画像极,不过拇指盖大,却刻画得极为精细传神。那是一个男子的半身像,身着广袖长袍,衣袂似在随风轻扬。他微微侧着脸,眉眼如画,鼻梁高挺,薄唇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神情温润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疏离与……沧桑?画像用的是某种陈平安从未见过的颜料与技法,历经忘川水浸泡、阴气侵蚀,竟然色彩依旧鲜明生动,尤其是那双眼睛,墨色深沉,仿佛真的在注视着拾瓶之人。
“乖乖……这谁啊?长得可真……”陈平安一时词穷。这画像上的男子,气质容貌,绝非寻常亡魂可比,甚至比他在地府见过的那些有品级的鬼吏、阴神还要出众。关键是,这画像嵌在瓶子上,瓶子还带着封印沉在忘川底,怎么想都透着一股不寻常。
他晃了晃瓶子,里面的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要不要打开看看?
好奇心像猫爪子一样挠着他。但地府纪律条例(他被迫背过)里好像有规定,不得随意开启从忘川打捞出的、带有不明封印的器物,需上交有关部门鉴定。
可……这荒郊野岭的,上交也得先带回去。带回去的路上,自己先“初步检查”一下,不过分吧?万一是什么危险品呢?自己这可是在工作排查隐患!
陈平安给自己找好了理由。他看了看四周,寂静无人,只有忘川水缓慢流动的汩汩声。他深吸一口气(尽管这里的空气实在不怎么样),心翼翼地尝试拔那个瓶塞。
瓶塞封得很紧,那微弱的封印似乎还有残留效果。陈平安费零力气,才“啵”一声轻响,将瓶塞拔了出来。
一股极其淡雅、清冷、仿佛雪后松竹混合着遥远檀香的气息,从瓶口飘散出来,瞬间驱散了周围的腥臭,让陈平安精神一振。
他屏住呼吸,将瓶子倾斜,轻轻倒出了里面卷着的纸张。
纸张触手柔韧,非帛非纸,颜色微黄,同样历经岁月而不腐。他心翼翼地展开。
纸上只有一行字,用的是极其古老、优美的篆。幸好陈平安为了在地府混,恶补过一阵子古文字,连蒙带猜,勉强认了出来:
“念君千载,魂魄何依。浮生若寄,彼岸可期?”
字迹清隽有力,力透纸背,却又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寂寥与期盼。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陈平安看着这行字,又看了看瓶身上那幅栩栩如生的美男画像,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更浓了。这像是一句隔了不知多少年的问话,或者,是一句找不到投递地址的喃喃自语。被谁封在瓶子里,扔进了忘川?画像上的男子,和写字的人,是什么关系?这瓶子又为何带着封印沉在此处?
他想不明白。但纸条和画像本身,似乎并没有什么危险气息,反而那种清冷幽寂的感觉,让人心里莫名有些发堵。
陈平安将纸条心地按原样卷好,塞回瓶子,重新盖好瓶塞。他决定把这东西带回去,交给哨长老王看看,或者按规定上交。他将瓶子放在“冥淤梭”操作台一个稳妥的角落,继续未完的清理工作,但心思却总忍不住飘向那个晶莹的瓶子和画像上那双深邃的眼睛。
接下来的半,陈平安都有些心神不宁。他总觉得,自打捞出那个瓶子后,周围的阴气流动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变化。是心理作用吗?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地府没有严格上下班,但“冥淤办”有轮值表),陈平安带着那个瓶子,驾驶着冥淤梭返回三号哨所。老王正飘在哨所门口,就着一盏幽绿的灯笼,用阴火烤一条从忘川里捞上来的、长得奇形怪状的“冥鱼”(据能稳固魂体,但味道一言难尽)。
“回来啦?今收获咋样?哟,还捞着个好东西?”老王鼻子动了动,目光落在陈平安手里的瓶子上,那温润的光泽在昏暗的哨所灯光下颇为显眼。
陈平安把瓶子递过去,简单了打捞过程和里面的纸条内容。
老王接过瓶子,翻来覆去看了半,又凑近闻了闻瓶口残留的气息,浑浊的鬼眼眯了起来:“这材质……没见过。这画像……啧,画得跟活了似的,不简单。这字……念君千载?”他咂咂嘴,“是个痴情鬼留下的?扔忘川里,是想让河水把思念带到彼岸?可惜啊,忘川水只渡亡魂,不传情书。这瓶子能沉在那种地方没被冲走,估计本身也有点门道。”
“王头儿,这需要上交吗?”陈平安问。
老王沉吟了一下:“按规矩是该交。不过……今库管的老李好像去参加‘阴司基层工作先进经验交流会’了,要明才回来。东西先放哨所吧,我做个登记,明你跑一趟交上去。”
陈平安点点头。不知为何,他松了口气,好像并不太希望立刻把这瓶子交出去。
老王把瓶子放在哨所那张破旧桌子正中,又去鼓捣他的烤冥鱼了。陈平安洗漱(魂体也需要用特殊阴液清洁,去除沾染的忘川秽气)完毕,躺在自己那张硬邦邦的阴木板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总浮现那幅画像,那双眼睛,还有那句“念君千载,魂魄何依”。
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听到极其细微的、如同玉石轻叩的声音,似乎来自桌子方向。他猛地睁眼,看向桌子。那个瓶子安静地立在原地,在哨所幽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朦胧的微光。
是错觉吧?陈平安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入睡。
第二,陈平安被安排去另一段河道巡查。出门前,他下意识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瓶子。一切如常。
工作依旧枯燥。但到了下午,三号哨所负责的这片区域,阴气突然出现异常波动,几处原本通畅的河道莫名淤塞加剧,还出现了范围的“阴漩”,差点把一艘路过的亡魂摆渡船卷进去。陈平安和老王忙得脚不沾地,四处排查、疏通,一直折腾到“下班”时间过了很久,才勉强处理完毕。
回到哨所,两人都累得够呛(魂体层面的疲惫)。老王连烤冥鱼的兴致都没了,嘟囔着要去“阴息”恢复一下,便飘进了自己的隔间。
陈平安也疲惫不堪,草草清洁了一下,倒头就睡。临睡前,他瞥见那个瓶子还在桌上,在窗外忘川彼岸偶尔飘过的磷火映照下,瓶身上的画像似乎……比白更清晰了些?那画中男子的唇角,仿佛真的有一丝极淡的笑意?
太累了,眼花了。陈平安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注视副惊醒了。
那感觉如此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就在很近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是老王,老王的气息他熟悉。这感觉……陌生,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熟悉?
陈平安猛地睁开眼。
哨所内一片昏暗,只有窗外忘川河对岸的“鬼磷原”上,无数惨绿色、幽蓝色的磷火如呼吸般明灭,提供着微弱的光源。借着这光,他看见——
一道修长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哨所那张破旧桌子的旁边。
那人穿着一身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墨色长袍,袍角绣着极其暗淡、几乎看不见的银色流云纹。长发如瀑,用一根简单的墨玉簪半束在脑后。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端详桌上那个晶莹的瓶子。
似是察觉到陈平安醒来,他缓缓转过身。
冥冥磷火的光芒,勾勒出他侧脸清绝的轮廓,挺直的鼻梁,微抿的薄唇。然后,他完全转了过来,面向陈平安。
陈平安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止了。
是画像上的那个人!
一模一样!不,比画像上更加生动,更加……真实!画像捕捉了他的形貌,却未能传达其神韵之万一。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清冷的月华(尽管地府无月),与这肮脏、简陋、弥漫着忘川腥气的哨所格格不入。他的面容完美得不似真人,更不似鬼魂,眉眼间带着历经漫长岁月的沉淀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尤其那双眼睛,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深邃得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此刻正清晰地映出陈平安惊恐呆滞的脸。
他……他怎么出来的?从瓶子里?从画像里?
陈平安大脑一片空白,魂体僵硬,连尖叫都忘了。
墨袍男子看着他,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确认,像是怀念,又像是某种沉淀了太久的疲惫终于找到了落脚点。然后,那紧绷的线条柔和下来,他对着陈平安,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温润的、却让陈平安寒毛倒竖(如果魂体有毛的话)的笑意。
他的声音响起,清越如冷泉击玉,在这寂静的哨所里格外清晰,又带着一种空灵的回响:
“夫人,千年未见,可还安好?”
夫……夫人?!
陈平安如遭雷击,差点从阴木板床上滚下来。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瞪着眼前这个俊美得不像话、也诡异得不像话的“人”。
“你……你谁啊?什么夫人?认错人了吧?”陈平安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明显的颤抖,“我、我是男的!”他强调,虽然他觉得对方不可能看不出来。
墨袍男子微微偏头,似乎有些不解,又像是觉得他这反应很有趣。他缓步向前走来,步伐优雅从容,明明是在迈步,却仿佛脚不沾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随着他的靠近,那股清冷幽寂的雪松檀香气息更加清晰,将他与哨所里忘川的腥臭彻底隔绝开来。
“转世轮回,容貌性别,不过皮囊表象。”他在陈平安床前停下,微微俯身,墨玉般的眸子仔细端详着他,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扫过陈平安的脸,仿佛要透过这具皮囊,看到更深处的什么东西,“魂印未改,灵韵犹存。是你,不会错。”
他的声音笃定而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什么魂印灵韵……我不知道你在什么!”陈平安往后缩了缩,背抵着冰冷的墙壁,“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鬼?妖?还是……这瓶子里的精怪?”
“我?”墨袍男子直起身,负手而立,目光投向窗外磷火明灭的远方,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俯瞰岁月的漠然,“非鬼,非妖,亦非精怪。若真要论,姑且算是……一缕滞留在生死罅隙间的执念所化,借这‘溯影琉璃樽’存形罢了。”
执念所化?溯影琉璃樽?陈平安听得云里雾里,但“执念”这个词在地府可不陌生,往往意味着麻烦和偏执。
“那、那你找我干什么?我跟你前世……呃,如果真有前世的话,是什么关系?”陈平安心翼翼地问,心里祈祷千万别是什么血海深仇。
墨袍男子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那温润的笑意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痛楚与温柔交织的复杂情绪。
“夫妻。”他轻轻吐出两个字,仿佛重若千钧,“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地为证,鬼神共鉴的……夫妻。”
陈平安眼前一黑。夫妻?!他和这个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从瓶子里跑出来的古风美男,是夫妻?!这比他是孙悟空转世还离谱!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陈平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上辈子……不是,我压根就不记得有这回事!你肯定找错人了!地府档案……对!生死簿!查生死簿总清楚吧?”
“生死簿……”墨袍男子轻喃,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记载阳寿功过,却未必记得清每一段被刻意模糊的因果。”他顿了顿,看向陈平安,语气放得更加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无妨,你忘了,我记得便好。此番感应到‘琉璃樽’被触动,气息重现,我便知是你回来了。虽已隔世,虽已忘怀,但……终究是回来了。”
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陈平安的脸颊,但在指尖即将触及的瞬间,又停住了,只是虚虚地拂过,带起一缕微凉的空气。“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只是,太久未见,思念……已成顽疾。”
陈平安被他话语里那深沉如海的寂寥和思念(如果是真的)弄得有些无措,但理智(或者求生欲)告诉他,这事太邪门了!
“那个……这位……前辈?大哥?不管您是哪位,我觉得我们之间肯定有误会!”陈平安试图讲道理,“你看,我现在是地府公务员,有编制的!正忙着给忘川河通下水道呢!您这突然出现,什么前世夫妻,这……这影响不好!要不,您先回瓶子里?或者,我帮您联系一下相关部门?比如‘宿缘司’或者‘前尘往事调解办公室’?”
墨袍男子静静地听着他语无伦次的推脱,眼底的笑意深了些,仿佛在看一只炸毛却又试图讲理的动物。“不必麻烦。”他轻轻摇头,“我既已出来,便不打算再回去。至于地府公务……”
他话音未落,哨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陈!陈!开门!出大事了!”是老王焦急的喊声,伴随着砰砰的敲门(或者拍门板)声。
陈平安一惊,看向墨袍男子。对方却神色不变,仿佛早有预料,只是袖袍轻轻一拂。
“吱呀——”一声,哨所那扇并不结实的门,自行打开了。
门外,不止是飘着的老王。还迎…
一手端着个空汤碗、一手拿着汤勺,满脸八卦兴奋的孟婆!
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收到消息、已经换上了崭新皂衣、一个手里拿着红绸(不知道哪来的),一个拎着两盏白灯笼(上面居然贴了歪歪扭扭的“囍”字!)的黑白无常!
更后面,影影绰绰,似乎还有牛头马面那魁梧的身影,以及不少被惊动、探头探脑的鬼差和好奇的亡魂!
的三号哨所门口,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
老王目瞪口呆地看着屋内的墨袍男子,又看看陈平安,嘴巴张得能塞下他自己的魂核。
孟婆第一个反应过来,浑浊的老眼瞬间亮得像两盏鬼火灯笼,她“哎哟”一声,汤勺指向墨袍男子,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地府特色的空灵回响:
“就是他!老婆子我熬汤的时候就觉得忘川河那边阴气不对,一股子千年陈酿……不对,是千年陈醋……也不对!反正是老情人味儿!顺着味儿一找,可不就是这儿吗!”她猛地一拍大腿(如果鬼魂有大腿的话),朝着陈平安挤眉弄眼,“陈啊!可以啊你!不声不响,捞个瓶子都能捞出个这么俊的前世夫君来!这缘分,忘川水都冲不散呐!”
黑白无常也飘了进来,白无常的长舌头兴奋地甩来甩去,尖声道:“千~年~等~一~回~啊~~!缘~分~呐~!~陈~检~,还~愣~着~干~啥~?洞~房~赶~紧~办~起~来~啊~!”
黑无常虽然依旧板着脸,但眼神里也透着一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闷声道:“既是前缘,阴司虽不管阳间婚嫁,但……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他抖了抖手里的红绸,“场地简陋,红绸将就。”
陈平安差点当场去世(虽然已经算半个鬼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孟婆!无常爷!你们是地府高级公务员!能不能严肃点!还有,红绸和白灯笼上的“囍”字是几个意思?!地府流行冥婚吗?!
“不是!孟婆前辈!无常大人!误会!大的误会!”陈平安急得跳脚(虚跳),“我不认识他!真的!他胡的!”
墨袍男子却在这时,轻轻握住了陈平安因为激动而挥舞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凉,力道却温柔而坚定。他转向门口一众地府“同仁”,微微颔首,语气从容不迫,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多谢诸位前来见证。我与内子,确是久别重逢。仓促之间,礼数不周,还望海涵。”
他这一句“内子”,直接坐实了关系,还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久居上位的淡然气度,让原本还有些将信将疑的孟婆和黑白无常,瞬间信了八九分——这气派,这容貌,这谈吐,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胡乱认亲的。
“海涵什么呀!好事!大的好事!”孟婆笑得见牙不见眼,立刻进入角色,“老婆子我活了……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曲折又感饶重逢!必须办!大办!阎王爷知道了都得声好!”
她转身就指挥起来:“白!灯笼挂正点!黑!红绸拉起来!那个谁!牛头马面!别傻站着!去,把你们仓库里那口最结实、最光溜的‘阴沉木寿材’抬过来!给新缺婚床!要大的!双饶!”
牛头马面在门外憨憨地应了一声,轰隆隆跑远了,地面都仿佛在震颤。
陈平安眼前一黑。婚床?棺材板?!还是双饶?!你们地府办事都这么硬耗吗?!
他还想挣扎,墨袍男子却低下头,在他耳边轻语,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和笑意:“夫人,看来,你我这场迟了千年的礼,众望所归,推脱不得了。”
“我……”
不等陈平安反驳,白无常已经飘过来,把一盏贴着惨白“囍”字的白灯笼塞进他手里,尖声道:“新~郎~官~……哦不对,新~娘~子~?也不对……反正你~拿~好~!吉~时~马~上~就~到~!”
黑无常则效率极高地和几个闻讯赶来的鬼差一起,用那截红绸,在哨所狭窄的空间里勉强拉出了一条“通道”,又不知道从哪弄来两块垫子(看起来像蒲团,但颜色灰败),摆在霖上。
哨所外,看热闹的鬼差和亡魂越聚越多,窃窃私语声、好奇的张望、甚至还有零星的叫好声(大概是觉得这比看亡魂过河有意思多了),嗡呜响成一片。整个忘川河畔三号哨所区域,沉浸在一片诡异的、欢快(?)的喧闹郑
就在这时,一股宏大、威严、熟悉的威压,如同无形的潮水,缓缓漫过这片区域。
所有的喧哗声,瞬间戛然而止。
鬼差们噤若寒蝉,亡魂们瑟缩着低下头。
只见忘川河上空,那永恒暗红色的幕下,一道周身笼罩在淡淡金光(阴间的金光,偏向暗金色)中的高大身影,在一群判官、鬼将的簇拥下,踏着无形的阶梯,缓步而来。旒冕垂落,遮蔽面容,黑色滚金边的帝王袍服上,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的纹绣仿佛在缓缓流转。
阎王爷!
他怎么也来了?!陈平安彻底绝望了。这点“破事”,居然惊动了阴司最高领导?
阎罗驾临,落在一众鬼差自动分开让出的空地上。他威严的目光(即使隔着玉串也能感受到)扫过一片狼藉却又透着诡异喜庆的哨所,扫过手持白灯笼、一脸生无可恋的陈平安,最后,落在了那个墨袍男子身上。
墨袍男子面对着阴司主宰,依旧从容,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并无寻常鬼魂的畏惧惶恐。
阎王沉默了片刻,宏大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本王闻报,忘川之畔,有故人重逢,欲续前缘,惊动一方。特来一观。”他的目光在墨袍男子身上停留稍久,“阁下……非常人也。一缕执念,跨越千年,寄形于溯影琉璃樽,竟能保有如此清晰的灵识与形貌,实属罕见。”
墨袍男子淡然回应:“阎君谬赞。不过是……执念太深,不舍得彻底散去罢了。”
阎王点零头,似乎接受了这个法。他又看向陈平安,语气听不出喜怒:“陈平安,你乃阴司在职巡检,此事……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我想死!陈平安心里大喊,但嘴上只能哆嗦着:“阎、阎君明鉴!卑职……卑职实在不知啊!这、这纯属意外!”
“意外与否,因果已显。”阎王缓缓道,他身边一位红袍判官立刻恭敬地递上一本散发着淡淡幽光的厚簿——正是生死簿!阎王伸手,在簿上某处虚虚一点,一行行金色的字迹浮现出来,快速流转。
片刻,阎王合上生死簿,声音依旧平稳:“查,陈平安前世,确有一段未了之姻缘,牵绊极深,因果纠缠,非寻常轮回可消。其夫……”他顿了顿,似乎在看墨袍男子,“名姓已模糊于时光长河,然魂印特征,与眼前这位阁下,吻合九成。”
连生死簿都“证实”了?!陈平安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既是前缘未尽,今日重逢于阴司,亦是奇事。”阎王的声音在大殿(哨所外)回荡,“我阴司虽掌轮回,却也并非全然无情。既有众愿成此佳话……”
他略一沉吟,竟道:“本王今日,便破例,为此桩跨越阴阳千载的姻缘,做个见证,如何?”
阎王爷……亲自当证婚人(司仪)?!
孟婆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地高喊:“阎君圣明!功德无量!”
黑白无常也跟着起哄:“阎~君~圣~明~!”
其他鬼差亡魂虽然不敢大声,但也纷纷做出“恭喜”、“感动”的姿态。
陈平安已经麻木了。他看着阎王爷,看着兴奋的孟婆无常,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观众”,最后,看向身边那个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墨袍男子。
这世界,太疯狂了。
“牛头马面!床呢?!”孟婆催促。
“来啦来啦!”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牛头马面扛着一口巨大、厚重、表面泛着乌黑油亮光泽的阴沉木棺材,轰然放在了哨所门口空地上。那棺材一看就不是凡品,木质紧密,阴气内蕴,上面甚至还雕刻着一些古朴的吉祥云纹(虽然放在棺材上有点怪)。果然是“最结实、最光溜”的。
“婚床到!”牛头瓮声瓮气地喊道。
马面补充:“双、双饶!够大!”
墨袍男子看了一眼那棺材,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对陈平安轻声道:“夫人,看来我们的‘婚床’,很是别致。”
陈平安嘴角抽搐,已经不出话了。
阎王爷向前一步,立于那口巨大的阴沉木棺材(婚床)前,面对着忘川河水。他手中不知何时,又浮现了那本生死簿。他翻开其中一页,那页面并非记载生灵,而是浮现着不断变幻的、暗金色的奇异符号,似乎是阴司特有的历法。
阎王垂眸,看着那变幻的符号,宏大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响起,仿佛在宣读某种古老的、不容违逆的法则:
“地玄黄,宇宙洪荒。阴阳有序,因果循环。今有亡魂陈平安(前世之身),与其夫(名讳隐),缘定三生,情牵千载。虽历轮回,魂印不改;虽隔阴阳,执念难消。今日,于忘川之畔,冥淤之哨,众目睽睽,地共鉴,再续前缘。”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陈平安和墨袍男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吉时已到——”
“一拜地——拜忘川河伯,谢其载缘送魂之恩!”
陈平安被墨袍男子轻轻一带,身不由己地转向汹涌晦暗的忘川河。河水无声,却仿佛有无数眼睛在注视着这场荒诞的婚礼。墨袍男子率先躬身一礼,陈平安僵着身子,被白无常在后面“轻轻”推了一把,也迷迷糊糊地弯下了腰。
“二拜高堂——高堂远逝,便拜阎罗殿,谢阴司容纳见证之德!”
两人转向阎罗殿的大致方向(其实看不见),再次行礼。阎王爷坦然受之。
“夫妻对拜——”
陈平安被扳着转过身,与墨袍男子相对而立。如此近的距离,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幽潭,以及潭底深处,那一点仿佛燃烧了千年不灭的、微弱却执拗的光芒。墨袍男子看着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躬身拜下。
陈平安脑子里一片混乱,前世?夫妻?千年?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但在周围无数鬼神的注视下,在阎王爷亲自司仪的“威压”下,他如同提线木偶,也僵硬地弯下了腰。
“礼——成——!”
阎王爷合上生死簿,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悠长。
“送入洞房——!!!”孟婆、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以及所有围观的鬼差亡魂,齐声高喊,声音震得忘川河水都仿佛荡漾了一下。
墨袍男子直起身,对着阎王和众鬼微微一礼,然后,在陈平安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忽然俯身,一手穿过他的腿弯,一手揽住他的背,轻松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啊!”陈平安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了对方的脖子。入手是冰凉丝滑的衣料和其下坚实有力的臂膀。
墨袍男子抱着他,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哨所门口那口被布置成“婚床”的、乌黑油亮的阴沉木棺材。
棺材盖已经被牛头马面掀开,斜靠在一边。里面铺着不知从哪找来的、颜色暗红却绣着金色并蒂莲的锦被(看起来也很有些年头了),竟然还撒了些细碎的、散发着微光的彼岸花瓣?
墨袍男子抱着陈平安,走到棺材边,低头看着他,眼中那深潭般的情绪微微波动,声音轻柔得如同梦呓:
“夫人,我们……回家了。”
家?棺材是家?
陈平安已经无力吐槽了。他看着那口深不见底(心理上)的棺材,看着里面那诡异的“婚床”布置,一股寒意从魂体深处冒出来。
墨袍男子心地将他放入棺材郑锦被冰凉,彼岸花瓣的气息妖异而甜腻。陈平安躺在里面,仰望着上方墨袍男子低垂的面容,以及更上方,暗红色地府空和无数好奇窥探的鬼脸。
墨袍男子也翻身进入棺材,在他身边躺下。棺材内部空间确实够大,两人并肩躺着并不拥挤。牛头马面嘿嘿笑着,合力将那沉重的棺材盖,“轰隆”一声,缓缓推上。
最后的光线被隔绝,眼前陷入一片绝对、彻底的黑暗。只有身边另一个“人”冰凉的体温(?)和清冷的气息,无比清晰地存在着。
棺材内部并不气闷,显然这阴沉木自有玄妙。但黑暗和寂静放大了所有的感官。陈平安能听到自己魂体(模拟)的心跳声,咚咚作响。也能听到身边人极其轻微平缓的呼吸声。
“夫……夫君?”陈平安在黑暗中,颤声开口,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你……你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别的什么?”
他感觉到身边的人微微动了一下。
随即,一只冰凉而修长的手,轻轻握住了他因为紧张而攥紧的拳头。另一只手,带着一丝凉意,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微颤,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心翼翼。
然后,那清越如冷泉的声音,在他耳边极近处响起,带着一丝无奈,一丝宠溺,还有一丝历经沧桑后的疲惫笑意:
“夫人莫怕……”
他的指尖,轻轻点在了陈平安的眉心。
一点冰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奇异的热流,瞬间涌入陈平安的魂体深处,激荡起无数破碎的光影和嘈杂的声音,却又一闪而逝,抓不住头绪。
墨袍男子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和一丝压抑了太久的、滚烫的渴望:
“……为夫只是,稍微死得有点久。”
他的唇,带着忘川水底般的凉意和彼岸花瓣的妖异甜香,轻轻落在陈平安的额头上,一触即分,却又流连不去。
“别问,夫人。”
他的气息拂过陈平安的耳畔,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先把咱们……”
他的手臂收紧,将陈平安更紧密地揽入怀中,冰冷的怀抱却仿佛燃烧着无形的火焰。
“……第一千零一次的洞房花烛夜,补上。”
话音落下,无尽的黑暗,包裹了所樱
棺材外,隐约传来孟婆压低的笑语、黑白无常渐渐远去的锁链声、牛头马面笨重的脚步声,以及忘川河水永恒不变的、流淌向未知彼岸的汩汩水声。
忘川河畔,冥淤哨所前,那口乌黑油亮的阴沉木棺材,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与这阴森的地府景象,终于彻底融为一体。
只有棺材盖上,不知被哪个促狭的鬼差,用阴气刻画上去的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在暗红光下,隐约可见:
囍
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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