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活军的营门，与城中其他义军的营地截然不同。
没有喧哗，没有吵闹。
辕门之后，是整齐的营帐，营地之内，地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六名身穿黑色铁甲的乞活军士卒，分列辕门两侧。他们手中紧握着长枪，枪尖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森冷的光。
他们的眼神，平静而漠然，注视着前方，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刘三带着三十多人，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
他们身上的衣服五花八门，手中的兵器更是千奇百怪，有锈迹斑斑的梁刀，有从农具改造的长柄斧，甚至还有人拿着一根包铁的木棍。
这群人与对面那六名甲胄森严、沉默如山的士卒，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站住！”
当刘三等人走到距离辕门不足十步时，一名乞活军士卒终于开口。
“此乃乞活军大营，擅闯者，杀无赦！”
冰冷的杀气，扑面而来。
刘三身后的几个喽啰，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脸上露出一丝畏惧。
但刘三被酒精和贪婪烧昏了头，他仗着自己人多，丝毫不惧，反而往前又走了两步，唾沫横飞地骂道：
“杀无赦？吓唬谁呢？你们那个缩头乌龟首领林夜呢？让他滚出来！”
“鄢陵城外，要不是我们周将军、马将军的兄弟们拼死顶着，你们乞活军能打赢官军？现在倒好，吃了独食，连汤都不给兄弟们留一口！”
“我告诉你们，今不交出三千贯钱，五百石粮，这事没完！”
他身后的人也跟着鼓噪起来，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然而，那六名乞活军士卒，依旧面无表情。
他们只是将手中的长枪，微微放平，枪尖直指前方。
刘三见对方油盐不进，心中邪火更盛。
他狞笑一声，将自己的脖子往前一伸，几乎要凑到枪尖上。
“来啊！有本事就往这儿捅！爷爷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你爹养的！”
他一边挑衅，一边悄悄从怀里摸出了一柄锋利的匕首，藏于袖郑
乞活军的士卒，依旧没有动。
他们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个跳梁丑。
就在刘三缓慢靠近他们的时候。
刘三身形猛地一窜，袖中的匕首刺向了离他最近的一名乞活军士卒的腹！
他算准了，这个距离，对方的甲胄再厚，也挡不住他这全力一击！
“铛！”
一声脆响！
匕首刺在了铁板上，巨大的反震力道，震得刘三虎口发麻。
那名士卒只是闷哼一声，腹部的铁甲上，多了一个浅浅的白点。
他感觉腹部传来一阵剧痛，但远未到致命的程度。
“动手！”
刘三一击不成，立刻嘶声力竭地吼道。
他身后那三十多名起哄的乱兵，瞬间纷纷抽出兵器，扑向了那六名守门的士卒。
“心！”
被刺中的士卒刚想出声提醒。
但已经晚了。
三十多对六，又是突然发难。
人群中，两柄长刀从刁钻的角度劈来，瞬间砍在了两名乞活军士卒的脖颈连接处——那是甲胄最薄弱的地方。
“噗嗤！”
鲜血喷涌而出。
那两名士卒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轰然倒地。
只剩下四人！
“结阵！”
剩下的四名士卒怒目圆睁，没有丝毫慌乱，背靠着背，瞬间组成了一个的圆形枪阵。
长枪如林，将所有从正面涌上来的乱兵，一一格挡在外，甚至还趁机刺死了几个冲得最猛的。
这群乌合之众，虽然人多，但大多连像样的甲胄都没有，面对乞活军士卒的长枪，如同纸糊的一般。
一时间，冲上去的十几人，竟被这四人杀得人仰马翻，惨叫连连。
刘三在后面看得又惊又怒。
他看出来了，这四个人甲胄坚固，寻常刀剑根本无法破防。
“妈的！别砍身上，砍他们的腿！胳膊！”
他尖叫道。
人群中，几个看起来身手不错的“江湖人士”，立刻会意。
他们仗着身法灵活，绕开枪尖，专攻四饶关节要害。
乞活军的士卒虽然悍勇，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
很快，一名士卒的膝盖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惨叫一声，单膝跪地。
另一名士卒为了格挡刺向同伴的一刀，手臂被硬生生折断！
防线，出现了缺口！
“冲进去！抢光他们的财宝！”
刘三兴奋地大吼。
剩下那十几名乱兵，绕开仍在死战的士卒，向营内涌去。
那四名受赡乞活军士卒，眼中流露出不甘。
他们看着冲入营地的敌人，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同伴。
那个膝盖中刀的士卒，在另一名断臂士卒的搀扶下，竟颤巍巍地重新站起。
他们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绝。
“乞活军！”
“有死无生！”
两人发出一声悲壮的怒吼，竟拖着残躯，主动冲向了那十几名涌入营地的乱兵！
他们用身体，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想要再多拖住一个敌人。
就在这时。
“轰！轰！轰！”
大地，开始有节奏地震动起来。
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气，从营地深处，席卷而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只见营地的主道上，数百名身穿同样黑色铁甲的乞活军士卒，正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滚滚而来。
他们沉默不语，手中长枪的枪尖汇成一片死亡的森林。
为首一人，身形魁梧如山，肩上扛着一杆狰狞的盘龙枪。
正是林虎！
他看到了辕门口的惨状。
看到了那两具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弟兄、四名仍在用生命搏杀的袍泽。
林虎的眼睛，瞬间红了。
“杀！！！”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数百名乞活军士卒，瞬间从整齐的行军队列，化作了最恐怖的杀戮机器。
他们扑向了那群仍在发愣的乱兵。
刘三那三十多人，在面对六名守门士卒时还能仗着人多势众。
可当他们面对的是数百名同样装备精良、且被彻底激怒的乞活军时，所谓的“人数优势”瞬间消失。
这是一场屠杀。
那些所谓的“江湖人士”，他们引以为傲的身法，在密集的枪林面前，显得可笑而无力。他们刚想闪躲，便被三四杆长枪同时贯穿了身体。
那些仗着一身蛮力的乱兵，他们手中的刀斧还没来得及劈下，胸膛便被无情地洞穿。
惨叫声，哀嚎声，此起彼伏。
但乞活军的士卒，没有丝毫怜悯。
他们的眼中，只有冰冷的杀意。
自家兄弟，没有死在与官军的血战中，却死在了这群猪狗不如的“盟友”手上！
这股怒火，足以焚尽一切！
刘三吓得魂飞魄散，他扔掉兵器，转身就想跑。
但他刚跑出两步，就感觉一股巨力从背后传来，整个人被硬生生抽了回来，重重摔在地上。
林虎那张布满杀气的脸，出现在他的上方。
“是你……带的头？”
林虎的声音，像是从九幽地狱传来。
战斗，很快结束。
来闹事的三十多人，除了被林虎踩在脚下的刘三，其余全部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林虎抬起脚，手中的盘龙枪高高举起，就要将这个杂碎的脑袋像砸西瓜一样砸烂！
“枪下留人！”
一声急喝传来。
柏云带着几名亲卫，快步赶到。
他看了一眼满地的尸体，又看了看那两名阵亡的乞活军士卒，眼中闪过一丝悲哀，但很快又恢复了冷静。
“林虎，此人……不能杀。”
“为何？！”
林虎怒吼道，“他杀了我们两个弟兄！”
“我知道。”
柏云的语气沉重，“但此事，必有蹊跷。此人只是个棋子，杀了他，很多事情就不清了。留着他，等主公回来，自有公断。”
林虎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脚下的刘三，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但他终究还是听从了柏云的劝告。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柏云得对。
“哼！”
林虎冷哼一声，一脚将刘三踢晕过去，“把他给我绑起来！扔进水牢！”
随后，他走到那两名阵亡的士卒身边，缓缓蹲下，用颤抖的手，为他们合上了双眼。
“兄弟，放心去吧。”
“这个仇，大哥……一定给你们报。”
...............
与此同时，长社县衙。
大堂之内，气氛同样剑拔弩张。
徐飞高坐主位，扫视着堂下分坐两侧的十余名渠帅头领，以及以林夜为首的乞活军诸将。
“诸位，”徐飞的声音严肃，“如今官军三面合围，我等已成瓮中之鳖。本座以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集结全军之力，与官军决一死战！只要能正面击溃其中一路，则长社之围自解！届时，整个许州，便是我青莲教的下！”
他的话极具煽动性，堂下大部分出身草莽的头领，都跟着轰然叫好。
“圣主的是！跟那帮狗官军拼了！”
“没错！咱们人多，怕他个鸟！”
林夜坐在客首的位置，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仿佛没有听到周围的喧闹。
直到徐飞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神武大将军，以为如何？”
林夜这才缓缓放下茶杯，抬起眼皮，淡淡地道：“以乌合之众，去撞官军的铁甲军阵，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并无二致。”
“我以为，当寻其薄弱处，集中精锐，撕开一道口子，突围而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这话一出，堂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支持徐飞的，怒目而视。
但也有一部分头脑相对清醒的头领，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他们虽然也渴望胜利，但也清楚自己手下那点家底。
真要是跟官军硬碰硬，就算赢了，自己的人马也剩不下几个了，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徐飞？
林夜的提议，虽然听着不那么“英雄”，但至少能保住自己的实力。
徐飞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没想到，林夜竟敢当着这么多饶面，公然驳斥他。
“既然神武大将军善于突围，”徐飞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笑意，他顺着林夜的话道，“那便由大将军亲率麾下乞活军，并合兵三万，为我大军前驱，猛攻西面郑玄所部！只要大将军能拿下郑玄，本座便亲率大军，从后掩杀，一举荡平官军！”
好一副狠毒的心肠！
这是要拿他林夜和乞活军，去当那攻坚的炮灰！
王猛、关强等人勃然变色，就要起身发作。
林夜却抬手，制止了他们。
他看着徐飞，脸上竟露出了一丝微笑。
“圣主笑了。我乞活军兵微将寡，又无半件攻城器械，如何能当此大任？”
“攻城拔寨，还需仰仗圣主麾下兵多将广的破阵营。我等，愿为圣主摇旗呐喊，以壮声威。”
他轻描淡写地，便将皮球踢了回去。
“你！”
徐飞拍案而起，脸上再也挂不住那份虚伪的笑容。
他死死地盯着林夜，眼中杀机毕露。
他已经动了念头，要将在场所有人，连同林夜一起，全部斩杀于此！
他早已在县衙周围，埋伏下了一百名最精锐的破阵营死士！
只要他一声令下！
就在他即将发出信号的那一刻。
陶雷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急促地道：
“圣主，不可！外面……外面全是乞活军的人！”
什么？！
徐飞瞳孔骤缩。
陶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林夜那厮，带了足足五百名披甲锐士前来！此刻，已将整个县衙，围得水泄不通！”
徐飞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杀意和惊骇，正想着该如何找个台阶下，将这尴尬的局面圆过去。
就在这时。
一名破阵营的士卒，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大堂，脸上满是惊惶。
“报——！”
“圣主！大事不好了！”
“神武大将军麾下……与周七、马泊两位将军的部下，在营外发生火拼！”
“周、马两位将军的人……全…全被杀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徐飞心中暗喜，机会来了！
他脸上却立刻换上了一副震惊与悲痛的表情。
而周七和马泊，则“恰到好处”地跳了起来，指着林夜，目眦欲裂地吼道：“林夜！你好狠的心！为何无故屠戮我等兄弟！今，你必须给我们一个法！”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林夜身上。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暴怒，辩解。
然而，林夜的脸色，在最初的阴沉之后，却迅速恢复了平静。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出拙劣的闹剧，心中已然明了。
好一个连环计。
将自己诓骗至此，再派人去营中生事。
无论结果如何，自己都落得一个理亏。
林夜缓缓站起身，环视着堂上或愤怒、或幸灾乐祸、或惊疑不定的众人，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诸位，有谁亲眼看到，是我乞活军的士卒，无故杀戮了周七、马泊两位将军的人马？”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
“仅凭一人之言，几句挑唆，便要给我林夜定罪？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孰是孰非，口无凭。诸位，不如随我一同前往事发之地，亲眼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待真相大白之后，再来论断，谁是谁非，如何？”
他的话，掷地有声，合情合理。
徐飞一时竟找不出半点反驳的理由。
他看了一眼堂外，那黑压压一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寒光的铁甲，最终，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本座，便随你去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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