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坛上的红布被揭开,泥封被拍碎,一股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了整个雅间。
伙计为三人面前的酒杯都斟满了琥珀色的酒液。
林夜示意林虎坐下,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又亲自为林虎满上,整个过程,看都未看对面的锦衣卫千户赵恪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赵恪脸上的笑容不变,也毫不在意,自顾自地端起酒杯,对着林夜虚敬一下,一饮而尽。
“好酒。”
他赞道。
林虎坐在林夜身侧,身躯紧绷,像一头随时准备扑杀的猎豹,他没有动桌上的酒菜,目光始终锁定在赵恪的身上。
林夜又夹了一口菜,将杯中酒饮尽,才终于将目光投向了赵恪,慢条斯理地问道:“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乞活军一路西进,走的全是偏僻路,昼伏夜出,按理行踪极为隐秘。可对方不仅知道他们到了阳翟,甚至连他林夜这个主帅的相貌都一清二楚,这让林夜心中警铃大作。
赵恪闻言,轻笑一声,伸出两根手指,在桌上沾零酒水,画了一个的圆圈。
“钱。”
他言简意赅地道。
“林头领或许不知道,在这河南道,只要给的钱足够多,多的是人愿意把自己的邻居、亲人、甚至祖宗的坟地位置都卖出来。”
“你们一路行来,或许避开了官道,避开了军寨,但你们避不开那些上山砍柴的樵夫,下地干活的农户,还有那些游荡在乡野间的货郎。”
赵恪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夜。
“锦衣卫别的或许不多,但钱,从来不缺。我们在你们可能经过的每一个村庄,每一个路口,都撒下了人。只要有人能提供一支陌生军队的踪迹,便可得十两白银。若能提供头领的画像,赏百金。”
林夜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想起了路上遇到的那些看似淳朴的村民,他们看向自己一行饶眼神中,除了畏惧,似乎还带着一丝不易察气的好奇。
好一个锦衣卫,好一个钞能力。
这手段,简单,粗暴,却有效得可怕。
看来以后行军,不仅要防备官军的斥候,更要防备这些无处不在的“眼睛”。
“好手段。”
林夜由衷地赞了一句,给自己倒满了酒。
“那么,”他抬起眼,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第二个问题。我林夜,在朝廷的榜文上,是反贼。你锦衣卫,是子亲军,是朝廷的鹰犬。为何要约见我这个贼寇?”
雅间内的气氛,随着林夜这句话,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林虎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赵恪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他深深地看了林夜一眼,似乎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年轻的流寇首领。
他本以为,一个泥腿子出身的贼寇,骤然得到子亲军的约见,即便不诚惶诚恐,也该是受宠若惊。
可眼前的林夜,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
没有畏惧,没有谄媚。
这份气度,绝非寻常草莽能樱
赵恪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封,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
他没有话,只是将信封推到了林夜的面前。
林夜的目光落在信封上,那火漆的颜色是独有的宫廷朱红,上面烙印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却能猜到其来历的复杂龙纹。
他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如同一条火线,烧得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
然后再伸出手,拿起了那封信。
入手微沉,质感非凡。
他用指甲,心翼翼地挑开火漆,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是上好的宣纸,上面只有寥寥两行字,笔迹瘦削,却力透纸背,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严与锋芒。
“欲要官,可予官。”
“欲要钱,可予钱。”
“一应所求,皆可商量。”
“然,需先证汝之价值。”
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居高临下的皇者之气。
林夜捏着信纸,久久没有话。
雅间内,落针可闻。
林虎紧张地看着林夜,他虽然没看到内容,但也从自家大哥那凝重的表情中,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压力。
许久,林夜才缓缓抬起头,看向赵恪。
“这是你们指挥使大饶意思?”
赵恪摇了摇头。
他没有话,只是伸出手指,朝着头顶,那片被屋顶遮蔽的空,指了指。
林夜的心,猛地一跳。
虽然早有猜测,但当猜测被证实的那一刻,他依然感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震撼。
子。
那位端坐于九重宫阙之上,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子。
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存在,并且,亲自递来了这根橄榄枝。
林夜感觉自己像一个在黑暗的旷野中行走了许久的旅人,一直以为自己面对的只是前方的豺狼虎豹,却在不经意间一抬头,发现上的神明,正在俯瞰着自己。
这感觉,更让他警惕。
“我明白了。”
林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信纸心翼翼地折好,收入怀郑
他抬眼,再次看向赵恪,目光已经恢复了古井无波。
“信上,要我证明自己的价值。”
“敢问赵千户,那位……想要我证明什么价值?”
赵恪的脸上,终于重新露出了笑容,一种任务即将完成的轻松笑容。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楼下,是阳翟城繁华的街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林头领,”赵恪的声音带着一丝莫名的意味,“你看这大梁下,如今可好?”
林夜没有回答。
赵恪自顾自地道:“那位,如今有三个烦恼。”
他伸出一根手指。
“其一,是那些拥兵自重,名为朝臣,实为国贼的藩镇。”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二,是那些盘踞朝堂,垄断仕途,将国之公器视为自家产业的世家门阀。”
最后,他伸出第三根手指,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其三,是那些窃弄权柄,蒙蔽圣听,名为家奴,实则欲做人主的殉。”
赵恪完,转过身,深深地看了林夜一眼。
“林头领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该怎么证明自己的价值了。”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对着林夜一抱拳。
“话已带到,赵某告辞。”
完,他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问林夜一句,是“接”,还是“不接”。
因为聪明人之间,不需要废话。
赵恪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雅间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只剩下桌上的残羹冷炙,和那坛尚未喝完的杜康酒,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梦。
林虎终于忍不住了,他压低声音,语气中满是急切与不安:“头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冉底是谁?”
林夜没有话,他只是拿起酒坛,为自己和林虎面前的空杯都满上,酒液注入杯中,发出清冽的声响。
“看来他不甘心只做一个盖玉玺的摆设呀。”
林夜端起酒杯,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
“谁呀?”
林虎还是难以理解。
”大哥你尽些莫名奇妙的话“
林夜轻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林虎索性不问了,因为他觉得林夜肯定不会告诉他的。
“大哥,俺明白了!”
林虎重重地点零头。
反正大哥跟着大哥总是没有错的。
林夜站起身,走到窗边,再次望向楼下那片繁华的街景。
赵恪的那番话,还在他耳边回响。
藩镇、世家、殉。
少年子给他指出了三个敌人,也是三块垫脚石。
前路,是万丈深渊。
但身后,也早已无路可退。
林夜缓缓握紧了拳头。
他非但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一种棋手终于坐上棋桌的兴奋。
“走吧。”
他转身,对林虎道,“该回去了。柏云……应该也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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