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展开闻墨递来的画稿时,指腹先碰到了纸背的凸起——不是墨迹晕染后的绵软,是硬物硌着的脆感,像纸里夹了细沙。他将画稿举到窗边,对着光一照,画中荷花池的水纹里竟藏着细密的刻痕,纹路浅得几乎看不见,却在光线下显露出规律的走向,像谁用针尖在纸上扎了满篇无人能懂的密语,只等懂的人来破译。
“这画……”苏晚凑近了些,鼻尖几乎碰到纸面,呼吸间带着点浅淡的墨香。“墨色看着匀匀的,底下怎么像藏了层东西?”她指尖轻轻划过画中石拱桥的桥洞,那里的墨比别处深半分,指甲微微用力刮过,竟蹭下点银灰色的碎屑,落在掌心闪着细碎的光,像揉碎的星子。她捻起碎屑细看,质地细腻,不像是墨渣,倒像是银朱磨成的粉。
闻墨蹲在旁边翻画夹,膝盖抵着药柜的铜角,头也不抬地接话:“我太爷爷,这是‘叠墨法’,先在宣纸上铺一层松烟墨打底,得等墨完全干透,再用银朱调了胶矾水画第二层,两层墨叠在一起,看着跟普通画没两样,只有对着光才能看出底下的纹路。”他翻出画夹里的旧纸,指着上面的字迹,“太爷爷还,当年在泉亭驿,石匠们怕工期表丢了,就都用这法子藏在画稿里,既隐蔽,又不怕受潮。”
沈砚之忽然想起祖父日记里夹着的那张便签,纸边都脆了,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画里藏话,纸里藏针,乱世里的要紧事,总得拐着弯儿,不然传不到该听的人耳朵里。”他转身从案头取来半碗清水,用狼毫笔蘸零,笔尖悬在画稿上方,犹豫了片刻——这画稿怕是藏着祖父最要紧的心思,万一弄坏了,怕是再也找不回线索。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将清水扫过画中最大的那片荷叶,动作轻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珍宝。
水迹漫过的地方,墨色渐渐变浅,像退潮的海水,露出底下浅褐色的纹路。随着清水慢慢晕开,纹路越来越清晰,竟是幅缩的泉亭驿地图!亭台、驿道、老榕树,甚至连荒草的分布都与记忆中的泉亭驿一模一样,细节细得连老井井沿的裂纹都清晰可见。
“你看这棵歪脖子柳,”苏晚指着画稿左下角,声音里满是惊喜,指尖轻轻点着画纸,“跟我们昨在泉亭驿遗址看到的那棵位置丝毫不差!还有这口井,你看井沿的这条斜纹,是不是和我们昨瞧见的一模一样?”她的声音忽然顿住,指尖停在地图角落的一个圆圈上,圆圈画得极淡,若不是水迹晕开,根本发现不了。“这是什么?看着不像亭台,也不像驿道。”
圆圈里刻着个极的“医”字,笔画细得像发丝,周围绕着三圈虚线,虚线的末端连着画稿边缘的柳树枝,像枚未拆封的药引,引着人往某个方向去。沈砚之盯着那个“医”字,忽然想起闻仙堂账册第三十七页的话:“泉亭驿东角有秘井,井水甘洌可浸药,浸药时需以柳根为引,方能去药材毒性。”难道这画稿里的暗纹,不只是地图,竟是在指引他们去那口秘井?
闻墨这时从画夹最底层翻出个铁皮盒,盒子比巴掌大些,锈迹斑斑,盒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宣纸,最上面一行写着“石匠手记”四个大字,字迹歪歪扭扭,带着股石匠特有的粗粝感,正是泉亭驿那位老石匠的笔锋。“民国七年秋,与沈先生议修驿道,恐图纸遗失,故以叠墨法藏于画稿。井在柳北三尺,砖缝嵌铜匙,可开地窖,窖中藏有应急之物,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开启。”
“铜匙?”苏晚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转身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个布包,布包是素色的,上面绣着朵的莲,针脚有些松散。她解开布包时,里面传来叮当作响的声音——三枚锈迹斑斑的铜片躺在布包里,边缘都有些磨损,却能看出明显的拼接痕迹。她将铜片放在桌上,心翼翼地拼在一起,正好是把巴掌大的钥匙,钥匙柄上还刻着个极的“沈”字。“这是昨在泉亭驿莲池底摸到的,当时以为是废铜,就随手收起来了,没想到竟是开地窖的钥匙!”
沈砚之接过钥匙,指尖刚碰到铜片,画稿上的“医”字忽然晕开点墨色,墨汁顺着水迹慢慢爬,爬成条细细的线,线的方向正好指向画外的窗棂。他抬头望向窗外,夕阳的余晖正斜斜照进来,那棵歪脖子柳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柳梢的位置正好对着院子东角的老井——与画稿暗纹里“医”字指向的方向分毫不差。
“走。”沈砚之拎起画稿往门外走,画稿上的水迹已经半干,暗纹又渐渐隐了下去,只留下淡淡的痕迹。苏晚攥着铜钥匙快步跟上,指尖紧紧捏着钥匙,掌心都出了汗。闻墨抱着画夹跑在最后,嘴里不停念叨着:“我太爷爷日记里,那地窖里藏着‘能救急的东西’,会不会是治大病的药?不定就是沈爷爷当年为苏太奶奶备的!”
院子东角的老井果然与别处不同,井沿是青石板铺的,其中一块石板比周围的松动些,边缘还有道细微的缝隙。沈砚之蹲下身,将铜钥匙插进缝隙,轻轻一撬,“咔”的一声,石板就被撬了起来,底下露出个生锈的铁环,铁环上缠着半圈红绳,与莲形石片上的红绳是同一材质。三人合力拉住铁环,往上一拽,沉重的石板被拉开,一股混着泥土与药草的凉气涌上来,带着点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井壁上钉着架老旧的木梯,木梯的扶手已经有些腐朽,往下望去,黑沉沉的,像张吞了光的嘴,深不见底。
“我先下。”沈砚之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亮后点燃风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井口。他踩着木梯往下走,刚踩下两级,就听见闻墨在上面喊:“等等!沈大哥,画稿上的暗纹还有字!”他回头时,正看见闻墨举着画稿对着夕阳的光看,眉头皱着,看得格外认真。“这里写着‘左三右四,轻拿轻放’——好像是地窖里的东西要心搬,不能碰坏了!”
木梯在脚下吱呀作响,每往下走一步,药香就浓一分,从最初淡淡的草药味,渐渐变得浓郁,甚至能分辨出里面有当归、甘草的气息。到霖窖底部,沈砚之举起风灯,灯光照亮了半间地窖。地窖不大,靠墙摆着三排木架,木架是松木做的,已经有些发黑,架上整整齐齐码着青花瓷瓶,每个瓶身都贴着泛黄的标签,标签上的字迹是祖父的笔体:“清瘟散”“止血膏”“安神汤”“活络丹”……全都是闻仙堂当年最常用的药,瓶身干净,像是被人精心擦拭过。
“这瓶是空的。”苏晚拿起最上层一个标着“护心丹”的瓶子,瓶身比别的瓶子更光滑,标签也更陈旧。她晃了晃,瓶子里没有丝毫声响,倒过来轻轻一抖,一张卷得极细的纸从瓶口掉出来,落在手心里。“咦,里面还有这个。”
纸展开是封短信,字迹是沈砚之祖父的,笔画带着点颤抖,像是写信时心绪不宁。“阿鸾心悸旧疾犯时,需搐压惊,一日一丸,温水送服。然去年冬药材已尽,仅留空瓶以记配方。若后人见此瓶,可按《本草图经》卷三所载,寻‘赤心草’炮制,此草唯泉亭驿老柳树下有之,根红叶绿,揉碎有杏仁香,切记需与甘草同煎,方可去其寒性。”
“赤心草?”闻墨忽然拍手,眼睛亮得像星星,“我知道!我奶奶过,泉亭驿的老柳树下长着种红根草,叶子是碧绿色的,揉碎了有股淡淡的杏仁味,不定就是这个赤心草!”他昨在泉亭驿的歪脖子柳下还见过,当时觉得草叶好看,还摘了片放在画夹里,现在想来,竟是祖父要找的药材。
沈砚之望着手中的空瓶,瓶身冰凉,却像是能感受到祖父当年的遗憾。他忽然想起祖母临终前写的信,信里:“你祖父总,有些药是为特定的人备的,哪怕药材没了,空瓶也得留着,留着瓶子,就像留着念想,等着人回来用。”他指尖轻轻抚过瓶身,那里有圈浅浅的痕迹,是被人反复摩挲留下的,想来祖父当年,不知对着这空瓶发呆了多少次。
苏晚已经踩着木梯往上爬,风灯被她举在手里,灯光照亮了狭窄的梯道:“我去泉亭驿采些赤心草来!你们把这些药瓶搬到上面去,地窖里潮气重,别让潮气浸坏了标签。”风灯的光随着她的动作晃动,地窖里顿时暗了大半,只剩沈砚之手里那点微弱的光,映着满架的药瓶,像星星落在了木架上。
闻墨抱着一个药箱往上走,脚下没踩稳,一滑,药箱磕在梯级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箱子盖被撞开,里面滚出个巧的瓷罐,“啪”地摔碎在地上。瓷片四溅,里面装的却不是药粉,是些细碎的蓝布,布片里裹着半块玉佩,玉佩是白玉雕的,雕的是只展翅的雀,雀尾处缺了个口,像是被硬物砸过。
“这是……”闻墨蹲下身,心翼翼地捡起玉佩,布片上还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早已干涸,像是凝固的血迹。“我太爷爷的日记里画过这个!沈先生有块雀形佩,是苏姑娘当年送的定情物,后来沈先生逃难时遗失了,为此懊恼了好多年……”他着,将玉佩递给沈砚之,眼里满是激动。
沈砚之接过玉佩,指尖轻轻摸过雀尾的缺口——那缺口的形状、大,与祖父传给他的那半块玉佩正好能拼合!他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半块玉佩,两块玉佩一对,严丝合缝,连玉色的深浅都一模一样。他忽然明白,为什么祖父总对着半块玉佩发呆,为什么临终前还攥着玉佩不肯撒手,原来另一半玉佩,竟藏在地窖的瓷罐里,藏了几十年。
风灯再次探进地窖时,苏晚的声音带着雀跃,从井口传下来:“找到赤心草了!你们快来看,根真的是红的,揉碎了还有杏仁香!”她的身影出现在井口,手里举着几株翠绿的草,草根是鲜艳的红色,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地窖口漏下的光里,沈砚之捏着拼合完整的玉佩,望着那株被苏晚举着的赤心草,忽然觉得祖父留下的不只是画稿、药瓶和玉佩,是把没完的话、没圆的梦、没放下的牵挂,都藏在了画稿的暗纹里,藏在了空瓶的纸卷里,藏在了碎布裹着的玉佩里。他像个拆礼物的孩子,一点一点,把祖父藏了几十年的心意,慢慢拼回完整的模样。
闻墨抱着药箱往上走时,忽然哼起段调,调子轻柔,带着点江南的温婉,竟有些耳熟——正是沈砚之时候听祖母哼过的调子,祖母,这是太祖母当年在泉亭驿绣帕子时总唱的,歌词早就忘了,只记得这旋律。地窖里的风灯晃了晃,把三饶影子投在石壁上,影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幅会动的画。画里的人还在慢慢走,慢慢寻,把失散在岁月里的光阴,把隔了几十年的牵挂,一点点捡回来,拼成最圆满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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