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四十一年,立春。京师的风像被刀切过,仍带寒意,梨雪社门口却挤得水泄不通——今日“烟萝公子”正式收山,唱最后一场《游园》。观众从三日前开始排队,戏票被炒到十两黄金一张,仍一票难求。
后台,湛昂然对镜理鬓。镜里人眼角细纹明显,右肩略低,那是三十岁那年箭伤留下的旧患;可一旦敷粉、描眉、点唇,岁月又像被油彩抹平,仍显出几分当年的艳。只是今,他不再求艳,只求稳——唱完这一段,便从此封箱。
“师父,真不唱了?”徒弟捧着凤冠,手抖得几乎戴不正。湛昂然笑笑,拍拍孩子肩:“唱累了,该歇了。戏比大,可让先活着,才能唱戏。”
锣鼓点响,他整衣出台。台下一瞬寂静,随即爆发雷鸣彩声——“烟萝!烟萝!”声音像潮水,要扑上来把他卷走。他抬手,水袖只轻轻一拂,潮声便退了,仿佛有韧声安抚:莫急,慢慢看。
笛声起,他启喉: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嗓音比年轻时沉,却圆润如旧玉,经岁月打磨,更显温润。观众只觉耳中一暖,便忘了吆喝,只余呼吸声此起彼伏。一折未了,已有人悄悄抹泪——那不仅是为杜丽娘伤春,也是为自己一去不回的年少。
唱至“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右臂抬至肩平便再上不去,却就势一转,水袖半落,似叹似挽,竟自成一种“残缺”之美。台下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彩声——他们都知道,那是“烟萝公子”最后的身段,不完美,却真实。
曲终,他跪台心,以水袖覆面,深深一揖。再抬头,眼眶微红,却带着笑:“诸位,湛某就此封箱。愿你们春梦长留,旧曲常新。”
人群瞬间沸腾,绢花、香囊、珍珠串如雨抛上台,却再无人喝彩,只余此起彼伏的哽咽。徒弟跑上来,扶他起身,他摆摆手,自己站直,朝四面团团一揖,转身退入帘后。灯光打在他背影,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像一柄收进鞘的剑,不再锋芒毕露,却仍笔直。
同日夜,长公主府侧门开,一辆不起眼的青呢车驶入。车停西苑,花书萱已候在月洞门。她穿家常月白衫,腰间只系一条碧练,鬓边别着那枝褪了色的海棠——当年戏台边捡的,一直留着。
湛昂然下车,未及行礼,已被她托住手臂。两人对视,一笑,皆无言。西苑早辟出一所独立院,题曰“梨雪筑”——梨是旧梨,雪是新雪,筑是归筑。三间正房,两间厢房,戏台不过丈余,却雕梁画栋,一应俱全。院中那株老梨,移自梨雪社原址,今年竟提前开花,白得耀眼,像一场提前落下的雪。
“往后,你住这里,想唱就唱,不想唱就敲锣、教徒弟、种花、煮酒。”她声音轻,却带着久违的雀跃,“再没人逼你登台,再没人敢扔臭鸡蛋。”
湛昂然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戏台——台柱雕海棠,是他昔年手绘图样;檐角悬风铃,声音与旧社一模一样。他喉头滚动,半晌只挤出一句:“殿下……费心了。”
“又叫我殿下?”她挑眉,“昨日才好的,‘阿萱’。”
他笑,低低唤一声:“阿萱。”声音沙哑,却温柔得像春夜的风。
然而,风平浪静只是表面。第二日,御史台便炸开了锅——
“长公主留男子于私第,成何体统?”
“那戏子虽封箱,仍是贱籍,怎可入住公主府?”
史官在起居注里写下:“宣德四十一年二月,长公主迎梨雪社伶人湛某入府,夜宴深谈,逾时不出。”一笔一划,像钉子钉在青史上。
风声传进内廷,皇帝花璟正批折子,闻言只淡淡一笑,挥笔在史官折子上批了一句:“公主留国医,何错之有?”随即,又下一道旨意——
“湛昂然技艺精湛,有功于国,赐号‘国手’,享四品俸,听用公主府。”
旨意一出,满朝哑然。史官再下笔,只得写:“帝曰:国手也,非伶人也。”
午后,花书萱携湛昂然进宫谢恩。回来时,日头已西斜,梨雪筑被晚霞镀上一层橘红。筑正厅,早摆好一张紫檀案,案上列酒——梨花酿,是她去年亲手蒸的;点心——海棠酥,是他昔年教御厨做的。
两人对坐,酒过三巡,都有些微醺。花书萱以手支颐,看他右肩:“还疼么?”
“阴雨疼,”他笑,“可心里不疼,便不算疼。”
她心头一热,举杯与他轻碰:“往后,你护我梨园,我护你余生。”
灯光下,两只酒杯相抵,“叮”一声脆响,像把往昔所有刀光剑影、流言蜚语,都碰成了碎玉,再拾不起。
夜深,风忽大,吹得梨树哗啦啦响,像落一场雪。花书萱未走,倚在榻边,看湛昂然卸装——他摘去束发玉簪,黑发泻了满肩,以左手缓慢卸下右臂护套,动作熟练,却掩不住僵硬。铜镜里,他眼角细纹在灯下明显,像戏台旧幕裂出的缝,漏进光。
她忽然起身,走到镜后,接过玉梳,替他梳发。梳齿穿过发丝,一绺一绺,像把岁月也梳顺。他背脊僵直,不敢动,只从镜里看她——她低眉,神情专注,仿佛不是在梳发,是在批一份折子,又仿佛在绣那方锁麟囊,一针一线,都藏着珍重。
“昂然。”她第一次这样唤他,声音低却稳,“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不必再完美,也不必再逞强。想唱就唱,想哭就哭,想睡就睡。外面的事,有我。”
一句“有我”,像春水拍岸,温柔却有力。他眼眶发热,却只是笑,低低应:“好。”
春夜更深,风停,月光穿过梨枝,斑驳地落在窗棂。屋内灯火已熄,只余风铃轻响,“叮——叮——”,像远处戏台未散的锣鼓,又像心里未完的词。
花书萱靠在榻沿,不知不觉睡去。湛昂然取过薄毯,轻轻盖在她膝上,自己则席地而坐,背抵榻沿,听她呼吸渐匀。月光下,他右肩阴影浓重,却不再紧绷——那里,有家的温度,有饶手,有不再锋利的余生。
窗外,老梨树悄然落瓣,一片,两片,飘在阶前,像雪,也像纸钱,为旧日所有刀光与血泪,做一场无声的祭。
而室内,两人影子叠在一起,一个坐着,一个睡着,像两株终于找到土壤的树——
不再起舞,不再漂泊,只把根,静静扎进同一片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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