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在闷热中渐渐凝固,欢笑声在觥筹交错中荡起涟漪,搅碎了酒杯里的灯影。卫洛钧看着眼前东倒西歪的将士,胸中的烦闷越来越压制不住。他想起了那个城头执矛的少年士兵,在别人欢呼雀跃时,一脸愁苦的样子,于是放下酒杯,来到帅台。
副将和顾承章早就等着了。
“你去吧,孤要和他单独聊聊。任何人不得靠近。”
“喏。”副将行了一礼,转身到外面亲自站岗警戒。朝歌之战他也听了,对这位太子的崇敬远超国君。
“你叫什么?”
顾承章真的很烦别人这样问,但和陌生人聊时,对方往往都要问这么一句。
“叶立。”
“多大了?”
“十七,不对,十八了。”
“听你的口音,不像卫国人。”卫洛钧微笑道,“哪里人?”
“苍楚。”
“苍楚?”卫洛钧有些疑惑,“那为什么在卫国的军队里?”
顾承章早就想出了托词,回答道,“遭灾了,随流民进入卫国,饿了好几。路上被抓丁,感觉也可以吃饱,就留下来了。”
“你父母呢?”
我哪知道他们是谁,熊崇从来不。顾承章顺口答道,“饿死了。”
贵族很容易对这样凄惨的身世背景产生悲悯之心,卫洛钧眼神微动,继续问道,“孤宣布齐退兵后,所有人都很开心,唯独你很失望,为什么?”
顾承章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吧,难不成今晚还要背一个齐谍子的罪名?
“因为,他们在保卫自己的家,而我,有国而无家,太让人伤心了。”
这样的回答也算得体,逻辑上没有大的漏洞,卫洛钧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殿下笑什么?”
“顾承章,你是不是觉得,底下的人,就你最聪明?”卫洛钧抽出长剑,指着他的脑袋问道。
顾承章身体一僵。
“孤在洛邑春祭时就见过你了,只是当时没留意。后来你潜入地宫盗宝,姬晨旭发搜捕令,孤这才仔细回忆起你在祭坛上的样子。后来你不但逃出洛邑,还重伤了嬴无垢,对不对?这样的人物,怎么会不令人印象深刻?”
卫洛钧一边着,一边掏出了一张搜捕令,指着画像大笑道,“你看看,这画像的人水平不咋地,和你只有两分像,要是之前没见过面,这谁认得出来?”
顾承章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顺嘴回应道,“殿下慧眼如炬,智慧过人。在下佩服。”
卫洛钧笑道,“满嘴谎言,四处海扯,在本宫面前,收起那份两分真八分假的聪明,休得放肆,听到没有?”
“听到了。”
卫洛钧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退去,长叹一声,突然神色悲伤。
顾承章不知道他又在抽什么疯,真元运转,一旦情况不对,立刻开溜。
“知道我为什么不戳穿你吗?”
“不知道。”
“想知道吗?”
顾承章心里有了答案,还是要捧场,道,“想。”
“那为什么不问?”
顾承章苦笑道,“没资格啊。”
“那倒是。”卫洛钧沉默了半晌,道,“冲你这份坦荡和自知,孤就告诉你。”
“殿下请讲。”
“孤想到了一点,你明明逃窜到了齐海市,大可找个地方隐居,或者东出大海,随便找个岛礁一躲,茫茫大海,谁找得到你?偏偏就往卫国跑,为什么?”
顾承章手一摊,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齐有人撺掇、甚至胁迫你,往卫国来,只有这样,姜临才有找借口侵卫。既是捉拿逃犯,又是为国分忧,还可以倒打一耙,真是一箭三雕。”
顾承章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失声道,“这样啊,太过分了。”
“收起你那份嘴脸,太恶心了!来演戏的吗?”
“喏。殿下继续。”
其实卫洛钧能从有限的信息中反推到这些,已经非常出众了。顾承章有一种直觉,此人日后必然大有作为。
“所以孤要留着你,将来给卫国发声。军败割地之辱,孤一定要找回来!”
“殿下好计谋、好胆识!”顾承章给他竖大拇指。
“再这样就把你爪子砍了!”
“是。我不话了,殿下继续。”
“为避免落人口实,齐不会放过你;你又打伤嬴无垢,玄秦也不会放过你;盗走地宫宝物,子也不会放过你。下虽大,断然没有你容身之地!”卫洛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是也不是?”
“是。多谢殿下提醒。”
“所以,只有孤才护得住你。留在孤的身边当个护卫。除了日后拆穿姜临外,每当孤懈怠的时候,你就是一面镜子,提醒一下孤,无家可归的人有多可怜。”
这是把自己当折辱之镜,顾承章当然要拒绝。“你当然不怕齐,也可以硬顶玄秦。那子呢?他问你要饶时候,你给不给?”
“不给。那五座城池卫国不要了,换你一命。”
“如果对方不干呢?你可以拒绝子的圣谕吗?”
卫洛钧不话了。他知道姬瑞清父子也是拿卫国当棋子,但他没有反抗的能力。卫平一再告诉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年姬瑞清大败宋卫联军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很难接受父亲的懦弱,不想割地求和,又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最让人难过的是,割让本国土地这么屈辱的事,居然也不是自己做主,硬生生把屈辱又拔高了一个层次。以至于他心灰意冷地想到,当初就死在姜临手上,多好。
伤心之余,他不顾伤势,带队前来,也是对卫平和姬晨旭的一种抗拒。
顾承章笑道,“多谢殿下庇佑之心。臣告退。”
他知道卫洛钧的难,也理解对方的好胜心,但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姜飞叶当初的安排远超卫洛钧,不也转手就把他卖了?
换个角度想,卫洛钧没有把他当贺礼槛送王畿,已经表现出了最大的善意。
“等一下。”卫洛钧叫住了他。不知为何,卫洛钧在他身上找到了同病相怜的感觉,虽然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太子。
他扔出一包金银,“这些话,在我心里闷了好久,不能和别人起,好生难受。今出来,心里好受多了。这个,就当赏你的。”
顾承章摇了摇头,“回殿下,我不是书人。”
完,他拱手离开,不再回头。
“送你一口宝剑,要不要?”
顾承章脚步微微一顿,径直离开。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姜飞叶已经给他狠狠上了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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