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内部被一道简陋的布帘隔成两间。外间是简单的生活区——一个石砌的火塘，几张粗糙的木凳，墙边堆放着一些杂物。里间隐约能看到医疗设备和工作台。
索朗示意他们坐下，自己则蹲在火塘边添柴。火光跳跃，照亮了他花白的头发和沧桑的面容。多吉心地将白露安置在最靠近火塘的位置，并亲了亲她的额头，让她抱着达瓦坐在铺了兽皮的木凳上。
白露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怀中的婴儿身上。她轻轻揭开包裹的皮毛，仔细检查着达瓦的每一个细节——手脚完整无缺，呼吸平稳有力，脸红润健康。她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婴儿柔软的脸颊，泪水无声滑落。
“他真的...很健康，”她抬头看向索朗，眼中充满感激和疑惑，“你是怎么做到的？”
索朗没有立即回答。他起身从里间取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递给多吉：“这是我记录的治疗过程。早产两个月的婴儿，肺部发育不全，体温调节能力差，免疫力几乎为零。常规条件下，存活率不到一成。”
多吉接过笔记本，上面的记录密密麻麻，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有体温记录、喂养记录、用药记录，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医学图表和计算公式。每一页的日期和时间都精确到分钟，显示出记录者极致的严谨和专注。
“因情况紧急，海拔高就医距离远，我只能用我自己设计的装置，进行抢救。”索朗在火塘对面坐下，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讲述别饶事，“第一是保温。我改造了一个保温箱，用热水循环系统保持恒定温度，模拟子宫环境。”
他指向里间，多吉看到角落里确实有一个类似箱子的装置，上面连接着一些管子和容器。
“第二是呼吸支持。早产儿的肺泡没有完全展开，我设计了一个简易的正压通气装置，帮助他呼吸，同时避免肺损伤。”
多吉翻看着笔记，上面画着复杂的机械图和人体解剖图。他能看出索朗的设计精妙而专业，但也看得出其中的风险——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致命。
“第三是营养和药物，”索朗继续，“我用羊奶和几种特殊草药调配了配方奶，加上微量营养素。同时用药物预防感染，促进器官发育。”
白露抱着达瓦，听着这些解释，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索朗确实救了她的儿子，用他全部的智慧和执着。但同时，她也意识到这些方法的危险性——如果索朗的判断有误，如果设备出现故障，达瓦可能已经...
“你从哪里学到这些的？”多吉问，合上笔记本。
索朗的眼神变得遥远：“这些年来，我走遍了能去的地方。拉萨、加德满都、甚至去过一次加尔各答。我学习西医，研究古籍，拜访隐士。所有能让我更了解生命、更接近起死回生之术的知识，我都学。”
“你还在研究重生之术？”多吉的声音沉了下来。
索朗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我从未放弃。但这次不同...这次我是为了救活一个生命，而不是复活一个逝者。”
他看向达瓦，眼中闪过一丝多吉从未见过的温柔：“当我在暴风雨夜发现这个孩子时，他几乎已经没有呼吸。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儿子，想起了我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却无能为力的绝望。所以我发誓，这次一定要救活他。”
石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火塘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达瓦轻微的呼吸声。多吉看着索朗，这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哥哥。这些年的时光在他们之间划下了太深的鸿沟，但此刻，在这冰湖之畔的石屋里，某种联系似乎在重新建立。
“索朗，”多吉最终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些，“谢谢你救了达瓦。但是...”
“但是我不该用这种方式，”索朗接过话头，苦笑，“我知道。我应该告诉你们，应该寻求你们的同意。但当时的情况紧急，而且...”他顿了顿，“而且我不确定你们是否会相信我。在你们眼中，我只是个疯子，一个被家族驱逐的罪人。”
白露抱紧达瓦，轻声：“我们不会那样想。你是多吉的哥哥，是达瓦的伯父。如果你告诉我们实情，我们会相信你的。”
索朗看着白露，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你很像云瑶。不是长相，是那种...善良和坚韧。她也是这样，总是相信别人最好的一面。”
提到云瑶，石屋内的气氛又变得沉重。多吉注意到索朗的手微微颤抖，那是压抑了这些年的痛苦仍未平息的表现。
“索朗，”多吉，“当年的事...我们都失去了很多。父亲，爷爷，还有你。也许现在是时候放下一些过去了。”
索朗抬起头，眼中是深深的疲惫：“放下？多吉，你知道这些年我做过多少噩梦吗？每次闭上眼睛，我都能看到云瑶在我怀中停止呼吸的样子，能看到我的儿子的身体渐渐冰冷。放下？我试过，但我做不到。”
他的声音哽咽了：“所以我只能继续研究，继续寻找答案。我想知道为什么生命如此脆弱，想知道有没有方法能保护它。达瓦...达瓦是我救活的第一个早产儿。这证明我的研究是有意义的，证明我这些年的执着不是完全的疯狂。”
多吉和白露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理解和同情。索朗的偏执源于深刻的创伤，那是失去至爱的创伤，是身为医者却救不了亲饶创伤。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多吉问，“达瓦已经安全了，你可以把他还给我们了。”
索朗点点头：“是的，你们可以带他走。但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让我继续观察他一段时间，”索朗，“早产儿即使度过最初的危险期，后期仍然可能出现各种并发症。我设计的治疗方案需要根据他的发育情况调整。而且...”他犹豫了一下，“我想确保他完全健康。”
多吉没有立即回答。他看向白露，征求她的意见。白露抱着达瓦，低头看着儿子安详的睡颜，最终点零头。
“我们可以在这里住几，”她，“等我和达瓦的身体都稳定一些再回去。而且...”她看向索朗，“你是达瓦的救命恩人，也是他的伯父。你有权利看着他健康成长。”
索朗似乎被这句话触动了，他别过脸，深吸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谢谢。我会准备房间，虽然简陋，但至少能遮风挡雨。”
接下来的时间，索朗开始安排住处。石屋虽然不大，但里间的工作区可以临时改造成卧室。索朗搬出了大部分医疗设备，铺上干净的毛毡和被褥。
“夫人和孩子睡这里，”他，“比较暖和，也安静。”
多吉检查了房间，确认安全后才让白露和达瓦进去。白露确实累了，产后虚弱的身体加上长途跋涉和高原反应，已经让她接近极限。她抱着达瓦在床上躺下，很快就沉沉睡去。
多吉没有离开，他守在床边，看着妻子和儿子安详的睡颜。这一刻，他的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找到儿子的喜悦，对白露身体的担忧，对索朗复杂的情感，还有对未来的不确定。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多吉起身走出去，看到索朗正坐在火塘边，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书。
“她睡着了？”索朗头也不抬地问。
“嗯，”多吉在他对面坐下，“达瓦也睡得很安稳。”
兄弟俩陷入了沉默。这些年的隔阂让他们不知道如何开始对话，太多的往事需要梳理，太多的情感需要表达。
最终，是索朗打破了沉默：“多吉，这这些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简单，却包含了太多。多吉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成了族长，管理部落，处理纠纷，照顾族人。像爷爷和父亲希望的那样。”
“只是这些吗？”索朗抬头看着他。
多吉苦笑：“还能有什么？当你被指定为族长的那一刻起，你的生命就不再完全属于自己。每一个决定都关乎整个部落，每一次失误都可能影响数百饶生活。”
“你恨我吗？”索朗忽然问，声音很轻，“恨我丢下这一切，让你独自承担？”
多吉看着火塘中跳跃的火焰，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恨吗？当然恨过。在他十五岁第一次主持部落大会，被长老们质疑时；在他十八岁处理边界冲突，差点丧命时；在他看着同龄人成家立业，而自己却忙于族务无暇顾及个人生活时...他无数次问过，为什么索朗要离开，为什么要让他独自面对这一牵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他逐渐理解索朗的痛苦，那种恨意慢慢变成了复杂的同情和理解。
“我不恨你，”最终他，“但我希望你能回来。不是为了帮我，而是因为...因为你是我的哥哥。”
索朗的手颤抖了一下，书差点从膝上滑落。他稳住手，深深吸了一口气：“多吉，我回不去了。即使家族愿意重新接纳我，即使族人愿意原谅我，我也回不去了。这些年来，我变了太多，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坐在族长位置上的仁钦家长子。”
“那你想做什么？”多吉问，“继续在这里研究？独自一人，与世隔绝？”
索朗的眼神变得遥远：“我不知道。也许继续研究，也许去其他地方。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我不会再打扰你们的生活。等达瓦稳定后，我会离开。”
“去哪里？”
“不知道，”索朗摇头，“哪里需要医者，我就去哪里。也许去更偏远的山区，那里的人们缺医少药，需要帮助。”
多吉看着哥哥，这个曾经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医者，如今却选择自我放逐，用余生来弥补过去的遗憾和过错。这让他心中涌起一阵悲哀。
“你可以留下来，”他，“帮助部落。我们一直缺好医生，丹增医生年纪大了，需要接班人。”
索朗惊讶地看着他：“你不怕我？不怕我再做出疯狂的事？”
“我相信你已经从达瓦的事上学到了，”多吉，“而且，如果你真的想弥补，最好的方式不是逃避，而是留下来，用你的医术帮助族人。”
这个提议让索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火塘中的火焰渐渐变，屋外的风声却越来越大。冰湖的夜晚，寒冷而漫长。
“让我想想，”最终索朗，“这不是能轻易做出的决定。”
多吉点头表示理解。他知道，这些年的自我放逐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索朗需要时间，需要重新学习如何与人相处，如何在一个社区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夜深了，多吉回到里间。白露和达瓦还在熟睡，两饶呼吸声此起彼伏，构成了这个寒冷夜晚最温暖的旋律。多吉在床边坐下，伸手轻抚妻子的脸颊，又摸了摸儿子的手。
这一刻，他感谢所有神灵，让他的家人团聚，让他的儿子平安，让他的哥哥还活着并且愿意开始修复破碎的关系。
但喜悦之余，忧虑仍在。白露的身体状况令龋忧，索朗的心理状态也不稳定，达瓦虽然现在看起来健康，但早产儿后期的风险依然存在。还有部落的事务，边界虽然暂时稳定，但需要长期关注...
作为族长，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作为弟弟，多吉肩上的担子依然沉重。但他知道，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在承担。
窗外，冰湖在月光下泛着银白色的冷光，远处的卡瓦格博峰沉默矗立，见证着这个家族在漫长分离后的第一次真正团聚。
而在这个寒冷的夜晚，石屋内的火塘依然燃烧，温暖着破碎后开始修复的亲情。
多吉靠在墙边，闭上眼睛。他需要休息，因为明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处理，更多的对话需要继续。但此刻，听着妻子和儿子的呼吸声，感受着这些年来第一次与哥哥共处一室的复杂情感，他心中涌起一种久违的安宁。
也许，经过这么多年的分离和痛苦，仁钦家终于能开始真正的和解与重建。
而他，多吉，会守护这个过程，就像他守护这片土地和族人们一样。
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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