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开春，红旗厂家属院的梧桐树抽出了嫩黄的新芽，巷口的风也褪去了冬日的凛冽，带着几分暖融融的气息。傍晚时分，“桂香饭馆”里灯火通明，油烟混着饭材香气从窗户里飘出来，引得路过的人频频侧目。
庄建国正坐在靠里的一张桌子旁，面前摆着一盘炒花生、一盘凉拌黄瓜，还有一瓶散装白酒。他对面坐着的是林大强，两人是厂里机修车间的老同事，也是多年的老伙计。林大强比庄建国两岁，性子豪爽，就是酒量不太好，还偏偏爱喝，一喝就容易醉。
今是林大强的生日，他特意请庄建国来饭馆聚。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从厂里的琐事聊到家里的孩子，话题南地北，聊得不亦乐乎。散装白酒的酒精度数不低，辛辣的数不低，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烧得人心里暖暖的。
“建国哥，我跟你，”林大强端起酒杯，跟庄建国碰了一下，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角的酒渍，“最近厂里要评先进，我琢磨着凭我的技术，怎么也能评上吧？结果你猜怎么着？居然给了老张！他不就是比我多干了两年吗？技术还没我好呢！”
庄建国也喝了一口酒，夹了颗花生放进嘴里：“嗨，评先进这事儿，本来就掺杂着不少门道，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你的技术大家都看在眼里，早晚能评上。”
“话是这么，可我心里就是不舒服！”林大强又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眼神也开始变得迷离，“我家里上有老下有，老婆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孩子马上要上中学，学费、书本费都是钱。我就想着评上先进，能多拿点奖金，给家里减轻点负担，结果……”
他着，声音哽咽了起来，眼圈也红了。庄建国知道林大强的难处，他老婆有慢性支气管炎，常年离不开药，两个孩子都在上学，开销确实不。林大强在厂里兢兢业业干了十几年，工资却不高，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大强，别难过了。”庄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钱的事儿，慢慢来，总会有办法的。你要是实在周转不开，跟我，我这儿还有点积蓄，能帮你凑一点。”
庄建国这话其实是客气话，他自己日子过得也不宽裕，儿子庄建军在部队，虽然不用他怎么操心，但偶尔也需要寄点零花钱，家里还有个侄女庄栋寄放在这儿，加上日常开销，每个月的工资也所剩无几。
可林大强此刻已经喝得半醉，听庄建国这么，心里更是感动，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建国哥，还是你对我好！别人都只知道看我表面上乐呵呵的，没人知道我心里的苦！我太难了，兄弟我不容易啊！”
他着，突然站起身，一把抱住了庄建国，脑袋埋在他的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又大又委屈，像是积攒了多年的压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饭馆里的其他客人都被惊动了，纷纷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王桂香正在柜台后面算账，听见哭声，连忙走了过来：“庄师傅，林师傅，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
庄建国拍着林大强的后背，尴尬地对王桂香笑了笑：“没事没事，大强喝多了，心里有点不痛快，发泄一下就好了。”
王桂香看了看林大强通红的眼睛和满脸的泪水，又看了看桌上的空酒瓶，了然地点零头：“原来是喝多了。林师傅，有话好好，别往心里去。要不要我给你倒杯茶醒醒酒？”
“不用不用，”庄建国道，“你忙你的吧，我们没事。”
王桂香笑了笑，转身走开了。庄建国继续拍着林大强的后背，心里却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他最近正琢磨着给家里换一台新的黑白电视机，家里那台旧的已经用了好几年，时不时就出故障，图像模糊不清。可一台新电视机要一百多块钱，他手里的积蓄还差五十多块，正愁着去哪儿凑呢。
林大强虽然日子过得紧，但他老婆娘家条件还不错，偶尔会接济他一些，不定他手里现在有闲钱。庄建国心里犹豫了一下，觉得趁人喝醉了借钱有点不地道，但一想到家里那台旧电视机，又忍不住动了心思。
“大强，别哭了，”庄建国轻轻推开林大强，看着他通红的眼睛，试探着道，“我知道你不容易，谁过日子没点难处呢？其实……其实我最近也遇到点事儿，想跟你商量商量。”
林大强还在抽噎着，听见庄建国这么，抬起头看着他：“建国哥，你……你有什么事？你，只要我能帮上忙，我一定帮！”
“是这样，”庄建国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家里那台旧电视机实在没法看了，我想换一台新的，可手里的钱还差五十多块。你看……你能不能先借我五十块钱？等我下个月发了工资，就还给你。”
他完，心里有些忐忑，生怕林大强会拒绝。毕竟林大强家里也不宽裕，而且他现在喝醉了，不定清醒了之后就反悔了。
可林大强此刻醉意正浓，心里又感激庄建国对他的理解和安慰，想都没想就点零头：“五十块钱？没问题！建国哥，你跟我还客气什么！不就是五十块钱吗？我明就给你拿过来！”
庄建国心里一喜，连忙道：“真的？那太谢谢你了，大强！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
“咱们是兄弟，这些就见外了！”林大强拍着胸脯保证，“想当年，我刚来厂里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是你手把手教我技术，还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我。现在你有难处，我怎么能不帮你呢？五十块钱不算什么，你先用着，不用着急还。”
他着，又端起酒杯，跟庄建国碰了一下：“来，建国哥，咱们再喝一杯！今不醉不归！”
庄建国心里乐开了花，也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林大强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他看着林大强醉醺醺的样子，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自己趁人之危了，但一想到新电视机，又把那点愧疚抛到了脑后。
两人又喝了几杯，林大强醉得更厉害了，嘴里絮絮叨叨地着自己的委屈和不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情绪十分激动。庄建国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安慰他几句，心里却一直在盘算着明怎么去拿那五十块钱。
不知不觉，已经快到深夜了。饭馆里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王桂香也开始收拾桌椅。庄建国看林大强已经醉得站都站不稳了，便结了账，扶着他走出了饭馆。
夜晚的风有些凉，吹在脸上，让林大强清醒了几分。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嘴里还在念叨着：“建国哥，你放心，五十块钱，我明一定给你……一定给你……”
“好好好，我相信你。”庄建国扶着他，慢慢往家属院走，“你别话了，心摔着。我送你回家。”
把林大强送回家，交给她老婆后，庄建国才转身回家。一路上，他心里美滋滋的，一想到再过不久就能换上新电视机，晚上就能舒舒服服地看新闻、看文艺节目了，就忍不住嘴角上扬。
回到家，庄建国的妻子赵秀兰还没睡，正在灯下缝补衣服。看到他回来，连忙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喝了多少酒？”
“没酒？”
“没喝多少，跟大强聊得有点久。”庄建国笑着道，“秀兰，跟你个好消息，我明就能借到五十块钱了，咱们下个月就能换台新电视机了！”
赵秀兰愣了一下：“借到钱了？跟谁借的？”
“跟大强借的。”庄建国把晚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秀兰。
赵秀兰听完，皱了皱眉：“你怎么能趁人家喝醉了借钱呢？林大强家里是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老婆常年吃药，孩子上学，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你这么做，有点不地道吧？”
“我这不是没办法嘛！”庄建国道，“那台旧电视机实在没法看了，我也是趁他喝醉了，才敢跟他开口。再，他自己也答应得挺爽快的，还不用着急还。”
“他那是喝醉了，的都是醉话！”赵秀兰道，“等他明清醒了，不定就后悔了。就算他不后悔，咱们也不能这么做。五十块钱对咱们来是换台电视机，对他来，可能就是他老婆一个月的药费，或者孩子的学费。咱们不能为了自己，为难别人。”
庄建国心里的喜悦瞬间被浇灭了大半。他知道赵秀兰得有道理，林大强的日子确实不容易，自己趁他喝醉了借钱，确实有些不地道。可他心里又实在想要那台新电视机，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那……那怎么办？”庄建国犹豫着道，“我都已经跟他开口了，他也答应了，总不能明再去跟他不借了吧？那样多没面子。”
“面子重要还是良心重要？”赵秀兰道，“明你去跟林大强，钱你不借了。就你昨晚想了一夜，觉得他家里也不容易，不能给他添麻烦。至于电视机，咱们再慢慢攒钱，早晚能换上。”
庄建国沉默了，他知道赵秀兰得对，可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心。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想着新电视机的样子，一会儿想着林大强醉后痛哭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一早，庄建国顶着黑眼圈起了床。他洗漱完毕，心里还是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跟林大强。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庄建国打开门，看见林大强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宿醉后的疲惫，眼睛还有些红肿，但精神状态比昨晚好多了。他手里拿着一个信封，递到庄建国面前：“建国哥，这是五十块钱，你拿着。”
庄建国看着那个信封，心里更加愧疚了。他连忙摆手：“大强，这钱我不能要。昨晚是我不对，我不该趁你喝醉了跟你借钱。我知道你家里不容易，这钱你留着给嫂子买药，给孩子交学费吧。”
林大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他笑着道：“建国哥，你这的是什么话？昨晚我的都是真心话，不是醉话。咱们是兄弟，你有难处，我帮你是应该的。这五十块钱你拿着，换台新电视机，以后晚上也能舒舒服服地看点节目。我家里的事儿，我自己能解决，你就别操心了。”
“不行，这钱我真不能要。”庄建国坚持道，“我昨晚想了一夜，觉得太不地道了。你家里的情况比我难多了，我不能为了自己换电视机，让你家里雪上加霜。”
“建国哥，你要是这么，就是不把我当兄弟了。”林大强的脸色沉了下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林大强虽然穷，但话算话。我了要借你钱，就一定会借。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庄建国看着林大强坚定的眼神，心里感动不已。他知道林大强的脾气，要是自己不收这钱，他肯定会不高兴。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信封：“大强，那我就先谢谢你了。这钱我下个月发了工资就还给你。”
“了不用着急还。”林大强笑了笑，“行了，我还要去上班，就不跟你多了。”
看着林大强离开的背影，庄建国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尽快把钱还给林大强，以后也要多帮衬他。他打开信封，里面是五十块崭新的纸币，摸在手里，沉甸甸的。
晚上，庄建国和赵秀兰商量着，等下个月发了工资，就把钱还给林大强。至于电视机，他们决定暂时不换了，先把钱还了，再慢慢攒。
可没过几，厂里就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因为林大强技术过硬，在最近的一次技术革新中表现突出，厂里特意给了他一笔奖金，足足有一百块钱。林大强拿到奖金后，第一时间就找到了庄建国，笑着道：“建国哥，你看，我现在有钱了，你那五十块钱，什么时候还都无所谓了。”
庄建国也替他高兴：“太好了，大强！这是你应得的！看来你的努力没有白费。”
“还得多谢你啊，建国哥。”林大强道，“上次跟你吐了苦水之后，我心里舒服多了，也更有干劲了。这次能拿到奖金，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两人相视一笑，所有的隔阂和愧疚都烟消云散了。后来，庄建国用借林大强的五十块钱，加上自己攒的钱，买了一台新的黑白电视机。每当晚上一家人围在电视机前，看着清晰的画面，庄建国都会想起林大强醉后痛哭的模样，想起他豪爽地借钱给自己的场景，心里充满了感激。
他知道，真正的兄弟，就是在你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在你迷茫的时候，耐心地听你倾诉；在你困难的时候，默默为你加油鼓劲。而那场醉后的借钱风波，也成了他们兄弟情谊中一段难忘的插曲，让他们的关系更加深厚，更加牢固。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庄建国家的新电视机上，反射出温暖的光芒。筒子楼里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邻里之间和睦相处，同事之间互帮互助，日子虽然平淡，却充满了温情和希望。而庄建国和林大强的兄弟情谊，也像这春日里的新芽，在岁月的浇灌下，茁壮成长，枝繁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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