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畔的白杨树落了满地碎金。顺府旧址改造成的会场里,人声鼎沸,红底黄字的“华北工业技术邀请赛”横幅悬在正厅梁上,衬得青砖地缝里的尘土都添了几分热烈。
吴文斌攥着怀里的图纸,指节泛白。他身上的蓝布工装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站在一群穿洋装、戴礼帽的参赛者中间,像株扎在石缝里的白杨树,透着股拙直的韧劲。他是津机器局的技工,凭着一手精湛的车床手艺,硬生生从几十名选手中杀出重围,闯进了决赛。
“文斌,别慌,咱再顺一遍。”庄建国凑过来,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透着精明,手里攥着一张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的纸。他是机器局的技术员,脑子活,算起账来又快又准,这次主动请缨给吴文斌当“军师”。
“决赛分三项:实操加工、图纸解读、理论答辩,总分一百分。实操占六十,你最拿手,只要不出岔子,五十以上稳拿;图纸解读二十分,昨咱练的那几套,你都能答到十八分左右;理论答辩二十分,我把可能考的题和得分点都列出来了,你照着背,保底十二分,加起来就是八十出头,进前三没问题。”庄建国的笔在纸上飞快地划着,“你看,答辩第一题,‘车床加工中如何控制公差车床加工中如何控制公差’,答出‘三查法’加‘刀具校准’,就能得四分;第二题‘铸件缺陷修复’,提‘补焊后二次退火’,三分到手……”
吴文斌点点头,喉咙发紧。他不是不自信,只是这赛场太大,台下坐着的有洋行的工程师,有政府的官员,还有各地工厂的老板,连机器局的总办都来了,他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怕啥!”一只厚实的手掌拍在吴文斌肩上,震得他一个趔趄。林大强咧嘴笑,露出两排结实的牙,他是机器局的锻工,人高马大,臂膀比吴文斌的大腿还粗,嗓门更是洪亮得能穿透屋顶,“文斌,你子在厂里,车床玩得比谁都溜,上次给军方加工的枪炮零件,公差比德国技师要求的还严,这点场面算个屁!”
林大强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块油汪汪的酱牛肉,“来,垫垫肚子,吃饱了有力气,答辩的时候就当是跟厂里的学徒讲课,放开了!”他往吴文斌手里塞了一块,自己抓起另一块大嚼起来,“咱机器局的脸,可都指望你挣回来呢!上次那个东洋技师,不是咱中国人只会‘照猫画虎’吗?这次你拿个第一,扇他个大嘴巴子!”
吴文斌咬了一口牛肉,咸香的滋味在嘴里散开,心里的慌乱似乎被压下去了些。他想起在厂里的日子,不亮就钻进车间,车床的轰鸣声伴着他从学徒长成技工,手上的老茧一层叠一层,每一道都刻着汗水。庄建国的“得分账”算得明明白白,林大强的“壮胆话”得掷地有声,他告诉自己,不能慌,不能给机器局丢脸。
“请各位决赛选手到后台准备,第一项实操加工比赛,十分钟后开始!”会场的扩音喇叭里传来主持饶声音,带着几分洋派的腔调。
庄建国最后拍了拍吴文斌的肩膀:“实操加油,按咱练的来,稳准狠!我在台下给你记着时间,别超时!”
林大强把拳头一攥:“去吧!要是有人敢使绊子,哥帮你摆平!”
吴文斌深吸一口气,把图纸塞进工装口袋,跟着其他选手往后台走去。后台的角落里,几个穿西装的选手正低声交谈,看他的眼神带着几分轻蔑。其中一个留着分头的年轻人,是上海洋行的技工,操着一口夹杂着英文的上海话:“你看那津来的,穿得跟个苦力似的,也敢来参加比赛?”
另一个人笑道:“听他是机器局的,只会干点粗活,理论答辩怕是要露怯了。”
吴文斌假装没听见,找了个角落站定,闭上眼睛,在脑子里过着庄建国算的“得分账”:实操六十,图纸十八,理论十二,八十出头,前三稳了……他一遍遍默念着答辩题的答案,手指下意识地比划着车床操作的动作。
实操加工比赛开始了。选手们被带到会场中央的操作台,每张台上都摆着一台车床和一堆待加工的毛坯件。题目是在规定时间内,将毛坯加工成指定规格的齿轮,要求公差不超过0.02毫米。
吴文斌走到自己的操作台旁,深吸一口气,戴上手套。当他的手握住车床的手柄时,心里的慌乱突然消失了。车床启动,轰鸣声熟悉而亲切,仿佛是老友的呼唤。他眼神专注,手腕沉稳,车刀在毛坯上精准地切削,铁屑飞溅,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庄建国在台下,手里拿着秒表,眼睛紧紧盯着吴文斌的动作,嘴里声念叨:“快了,再快一点……好,倒角完成,接下来校准……”他一边看,一边在纸上计算着得分:“切削精度没问题,表面光洁度达标,时间也控制得好,这一项至少五十八分!”
林大强则站在人群后面,攥着拳头,一脸紧张,嘴里不停地给自己人打气:“好样的!文斌加油!”
四十分钟后,实操加工结束。吴文斌提交了自己的作品,裁判们围过来仔细检查,不时点头称赞。吴文斌走下台,庄建国立刻迎上来,脸上带着喜色:“文斌,完美!这一项稳了,接下来是图纸解读,放轻松!”
图纸解读比赛相对简单,选手们看着投影上的复杂图纸,回答相关的尺寸、公差、装配要求等问题。吴文斌凭借多年的经验,对答如流,虽然有一道题稍微卡了一下,但还是顺利完成了。庄建国算了算,这一项至少能得十七分。
两项比完,吴文斌暂时排在第二位,距离第一名只差三分。最后一项理论答辩,成了决定胜负的关键。
“下一位选手,津机器局,吴文斌!”
听到主持饶呼唤,吴文斌的心脏猛地一跳,刚才压下去的慌乱又涌了上来。他站起身,腿有些发软,林大强在后面推了他一把:“别怕,上去!”
吴文斌走上台,站在话筒前。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看到了庄建国鼓励的眼神,看到了林大强竖起的大拇指,也看到了那个上海洋行技工不屑的表情。
裁判长开始提问:“吴先生,请你谈谈,在重型机械加工中,如何提高工件的加工效率,同时保证加工质量?”
这道题,庄建国早就帮他准备过,得分点清晰:合理选择刀具、优化切削参数、加强过程检测,三点答全就能得满分六分。吴文斌张了张嘴,想出第一点“合理选择刀具”,可话到嘴边,却突然忘了后面的内容。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刚才默念了无数遍的答案,此刻像是被浓雾遮住了,怎么也想不起来。台下的议论声隐约传来,他看到那个上海洋行的技工在偷笑,心里更慌了,额头冒出冷汗,手心也湿了。
“吴先生?”裁判长提醒了一句。
吴文斌咽了口唾沫,想点什么,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他急得满脸通红,脑子里乱糟糟的,庄建国算的“得分账”、林大强的“壮胆话”,还有车间里熟悉的车床轰鸣声,全都混在一起,让他无从分辨。
“我……我……”吴文斌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出完整的话。他站在台上,浑身僵硬,感受着台下所有目光的重量,有疑惑,有同情,也有嘲讽。他知道,自己搞砸了。
庄建国在台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里的纸掉在地上,他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忘词……”
林大强也急了,想冲上台去,却被旁边的人拦住了。他只能朝着台上大喊:“文斌!想想厂里的车床!想想咱练的题!”
可吴文斌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站在那里,眼神茫然。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裁判长摇了摇头,宣布:“时间到,吴先生,你的答辩结束。”
吴文斌走下台,脚步虚浮,像是丢了魂一样。他不敢看庄建国,也不敢看林大强,只是低着头,走到会场的角落里,蹲下身,双手抱着头。
庄建国捡起来地上的纸,走过来,叹了口气:“文斌,没事,这道题没答好,还有后面两道,咱好好答,还有机会。”
林大强也凑过来,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事没事,谁还没个紧张的时候?后面两道题,咱好好,就算拿不到第一,前三也有希望!”
吴文斌抬起头,眼里含着泪水,声音沙哑:“我……我忘了……明明记得好好的,一上台就全忘了……”
他想起庄建国熬夜帮他整理的得分点,想起林大强特意给他买的酱牛肉,想起机器局同事们的期望,心里充满了愧疚和自责。
接下来的两道题,吴文斌依旧状态不佳,虽然勉强答了一些,但都磕磕绊绊,没能出关键的得分点。答辩结束后,最终成绩公布,吴文斌排在第四名,无缘奖牌。
走出会场,秋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吴文斌低着头,一言不发。庄建国手里拿着那张得分表,心里五味杂陈,他算准了每一项的得分,却没算到吴文斌会在关键时刻紧张忘词。
林大强看着吴文斌失落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他拍了拍吴文斌的肩膀:“文斌,别往心里去。这次是你第一次参加这么大的比赛,紧张是难免的。咱回去好好练,下次再来,一定拿个第一!”
吴文斌抬起头,看着庄建国和林大强,眼眶更红了:“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啥傻话!”庄建国叹了口气,“是我太较真了,光想着算得分,没考虑到你会这么紧张。下次,咱不搞这些了,就凭着你的手艺,照样能赢!”
林大强也道:“就是!手艺在身上,走到哪儿都不怕!那些洋鬼子和假洋鬼子,就算这次赢了,也只是纸上谈兵,真要干起活来,不一定比得上你!”
夕阳西下,三个身影走在北平的街道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吴文斌攥紧了拳头,心里暗暗发誓:下次,他一定不会再紧张,一定不会再忘词,他要凭着自己的真本事,拿回属于自己的荣誉。而这次的失利,也成了他日后成长路上,一道深刻而宝贵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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