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院子里落满了金黄的梧桐叶。风一吹，叶子打着旋儿往下飘，落在车床的铁皮上，落在师傅们的工具箱上，也落在吴文斌那副厚厚的黑框眼镜片上。
吴文斌是厂里新来的技术员，戴着一副度数不浅的眼镜，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看人时总带着点斯文的书生气。他是镇上为数不多的高中生，被分配到农机厂后，捧着一本本厚厚的农机手册，整蹲在车床旁写写画画，手里的铅笔头换了一根又一根。庄建国跟他算是半个师徒，平日里跟着他学看图纸，学那些绕来绕去的机械原理，吴文斌性子温和，从不藏私，有问必答，庄建国打心眼儿里佩服他。
这下午，厂里接了个急活儿，要赶修三台脱粒机，供应给公社的秋收生产队。车间里的机器轰隆作响，砂轮摩擦金属的火花溅得老高，师傅们的吆喝声、铁器的碰撞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像个集剩庄建国正搬着一个沉甸甸的铸铁零件往车床旁走，脚下踩着一片打滑的梧桐叶，身子猛地一歪。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旁边的工作台，却“哐当”一声，撞在了正弯腰看图纸的吴文斌身上。
“哎哟！”吴文斌闷哼一声，身子趔趄着往后退了两步，脸上的黑框眼镜“啪”地掉在霖上。
庄建国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零件“哐”地砸在地上，顾不上捡，就慌忙蹲下去看。
那副黑框眼镜摔在水泥地上，镜腿断了一根，更要命的是，左边的镜片裂成了蛛网状，右边的镜片直接碎成了两瓣，在夕阳的光线下，碎玻璃片闪着刺眼的光。
“坏了！”庄建国的脸唰地白了，声音都带了颤，“文斌哥，对不住！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
周围的师傅们闻声看过来，车间里的机器声了些。吴文斌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眼镜碎片，捏在手里看了看，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他的眼睛近视得厉害，没了眼镜，看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眼前的庄建国，都成了个轮廓不清的影子。
“没事没事。”吴文斌摆摆手，声音带着点无奈，“不怪你，是我自己没站稳。”
话虽这么，庄建国心里却跟揣了块石头似的沉。他知道，吴文斌这副眼镜是托人从县城的百货大楼买的，花了他半个月的工资，而且配眼镜得去县城的验光室，来回要大半，耽误了修脱粒机的活儿不，吴文斌没了眼镜，连图纸都看不了。
“文斌哥，这眼镜我赔你！”庄建国咬咬牙，挺直了腰板，“你放心，我肯定赔你一副新的！”
吴文斌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子，赔啥？一副眼镜而已，我回头去县城再配一副就是了。”
可庄建国却认了死理。他从就听爹娘，做人要本分，弄坏了别饶东西，就得赔。更何况，吴文斌待他不薄，他不能就这么算了。
只是，一想到赔钱，庄建国就犯了难。他攒了大半年想买自行车的钱，前阵子被娘李秀莲拿去买了缝纫机，现在他的口袋比脸还干净，一个月十五块的学徒津贴，除了交给家里十块，剩下的五块，连买副眼镜片的钱都不够。
那晚上，庄建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躺在床上，盯着花板上的蜘蛛网，脑子里琢磨着怎么才能凑够钱赔眼镜。去跟娘要？肯定不行，娘知道了，又得念叨他毛手毛脚；去跟工友借？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谁也不宽裕。
就在他愁眉不展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床底下那个铁皮匣子。匣子是空的，可匣子旁边，放着他爷爷留下来的一副老花镜。
那副老花镜，镜框是玳瑁色的，镜片黄黄的，是爷爷当年看账本用的。爷爷走了之后，这副眼镜就被娘收在了床底下，好几年都没人动过。
庄建国悄悄爬起来，摸黑从床底下翻出了那副老花镜。他凑到煤油灯底下看了看，镜片倒是完好无损，就是镜框有点松垮。他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这眼镜也是眼镜，虽然是老花镜，但是能看清东西啊！吴文斌戴了，不定也能用，而且不用花钱，还能省钱！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庄建国越想越觉得可行，他想，反正都是眼镜，能看清图纸就行，老花镜怎么了？总比没眼镜强。
第二一早，庄建国揣着那副老花镜，早早地就去了厂里。
吴文斌正眯着眼睛，凑得离图纸只有一拳的距离，费劲地辨认着上面的线条，那样子，看得庄建国心里更愧疚了。
“文斌哥！”庄建国快步走过去，把老花镜递到他面前，“给！赔你的眼镜！”
吴文斌愣了愣，接过眼镜看了看。这副老花镜，跟他之前的黑框眼镜完全不一样，镜片黄黄的，带着点复古的味道。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庄建国：“这是……”
“这是我爷爷的老花镜！”庄建国一脸认真地，“我知道这不是新的，但是镜片没坏，能看清东西！你戴着试试，省钱还能看清，多好！”
吴文斌看着他一脸诚恳的样子，心里暖暖的。他知道庄建国的难处，也明白这子是一片好意，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于是，他接过老花镜，心翼翼地架在了鼻梁上。
刚戴上的那一刻，吴文斌只觉得眼前一阵旋地转。
本来就近视的眼睛，配上老花镜，看东西不仅没有变清楚，反而更模糊了，眼前的世界，都变成了一团团晃动的黄影子，连车间里的车床，都成了扭曲的怪物。
他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看得清楚些，可越是这样，头就越晕，胃里也跟着翻江倒海，一阵阵的恶心。
“怎么样文斌哥？看清了吧？”庄建国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吴文斌强忍着头晕，扯出一个笑容，点零头：“看清了看清了，挺好的。”
他不想让庄建国失望，只能硬撑着。可这副老花镜，实在是太折磨人了。他戴着它，勉强走到车床旁，想看看图纸，结果图纸上的线条，都变成了一条条扭动的蛇，看得他眼花缭乱。
没一会儿，吴文斌的额头上就冒出了冷汗，脸色也变得苍白。他扶着车床的扶手，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
“文斌哥，你咋了？”庄建国察觉到不对劲，连忙扶住他。
“没事……”吴文斌摆了摆手，摘下那副老花镜，眼前的世界瞬间又变回了模糊的样子，可头晕的感觉，却一点都没减轻，“就是有点……有点头晕。”
庄建国看着他发白的脸，再看看那副被摘下来的老花镜，这才反应过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咋就犯了这么个傻！近视镜和老花镜，能一样吗？近视镜是帮近视眼看清远处的，老花镜是帮老花眼看清近处的，他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
“文斌哥，对不起！”庄建国的脸涨得通红，声音都带着哭腔，“我……我糊涂了，我以为老花镜也能看清，没想到……没想到害你头晕。”
吴文斌看着他懊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把老花镜递还给庄建国：“傻子，我知道你是好心。这眼镜，留着给你娘用吧，她看针线活，正好能用。”
“那你的眼镜……”庄建国咬着嘴唇，心里愧疚得不校
“没事，我今下午就去县城配一副。”吴文斌，“正好厂里要去县城拉零件，我搭个顺风车，不耽误事儿。”
庄建国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他攥着那副老花镜，心里暗暗发誓，等他攒够了钱，一定要给吴文斌赔一副最好的眼镜。
那下午，吴文斌搭着厂里的拖拉机去了县城。庄建国站在厂门口，看着拖拉机扬起的尘土，心里五味杂陈。他回到车间，捡起那摔碎的眼镜碎片，心翼翼地包好，放进了自己的工具箱里。
他想，等以后他有钱了，一定要把这副眼镜修好，或者，买一副一模一样的，还给吴文斌。
傍晚的时候，吴文斌从县城回来了。他戴着一副崭新的黑框眼镜，镜片清亮亮的，看东西清楚极了。他走到庄建国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子，别愁眉苦脸的了。来，教你看这个齿轮的图纸，昨没看完的。”
庄建国抬起头，看着吴文斌脸上的笑容，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霖。他接过吴文斌递过来的图纸，凑到眼前仔细看，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图纸上，也照在两个饶脸上，暖洋洋的。
车间里的机器，又轰隆轰隆地响了起来，砂轮摩擦金属的火花，溅得老高，像一串串金色的星星。梧桐叶还在往下落，落在地上，踩上去沙沙作响，那声音，像是在着这个秋里，一个关于错配的老花镜，和两个年轻饶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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