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的春风，吹得大旺镇上的青石板路都暖烘烘的。街口那家“建国饭馆”的幌子，被风撩得噼啪响，幌子下摆着两张油腻的木桌，桌旁坐满了赶集歇脚的人，呼噜呼噜的吃面声、叮叮当当地碰碗声，混着灶间飘出的葱花猪油香，把饭馆的热闹烘得足足的。
庄建国腰上系着油污发亮的围裙，手里攥着个油腻的记账本，在桌缝里钻来钻去。他眼角的褶子挤着笑，嘴上招呼着“张婶儿再来碗卤汁？”“李大哥的二两白酒烫好咧”，心里却跟拨算盘似的，噼里啪啦算着账。这阵子物价涨得快，面粉贵了，猪肉也涨了，饭馆的利润眼看着薄了，他这心里就跟猫爪子挠似的，总琢磨着怎么能多挣俩钱。
晌午的客流渐渐散了，最后一桌客人擦着嘴起身，丢下五块钱饭钱，抬脚就走。庄建国颠颠地跑过去收碗，看着桌上狼藉的碗筷——三个大海碗，五个瓷碟，还有一把掉了漆的筷子，他眉头突然一拧，心里冒出个念头。
等客人都走光了，他把账本往柜台上一拍，冲着后厨喊：“桂香！桂香！你出来！”
王桂香正系着围裙刷碗，满手的泡沫，听见喊声，在围裙上蹭了蹭手，擦着额头的汗走出来：“喊啥喊？魂儿都快被你喊飞了。碗还没刷完呢。”
“刷啥碗，先跟你个事儿。”庄建国拽着她的胳膊，把人拉到柜台后，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我寻思着，咱这饭馆，以后能不能收个碗筷费？”
“啥？”王桂香眼睛瞪得溜圆，嗓门一下子拔高了，“碗筷费？庄建国你疯了？人家上饭馆吃饭，哪有还要付碗筷钱的道理？”
“你懂啥。”庄建国撇撇嘴，手指在账本上点着，“你算啊，咱这碗，摔一个得赔五毛；筷子，断一根得补三分；还有洗洁精、水费、煤火费，刷碗不得烧热水？这些都是成本！我寻思着，一人收一毛钱，不多吧？一桌人下来，也能多挣个块八毛的，积少成多，那也是一笔钱呢！”
王桂香气得胸口直起伏，伸手就去戳他的脑门：“我看你是掉钱眼里了！钻进去拔不出来了！”她的手指头带着刷碗水的凉意，戳得庄建国直躲。“咱这饭馆，靠的就是回头客。你收这一毛钱，人家嘴上不，心里能痛快？下次还来不来了？街坊邻居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你这娘们儿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庄建国拨开她的手，梗着脖子犟，“现在都兴搞市场经济了，讲究个成本核算！人家城里的大饭店，早就开始收这个费了，叫啥……叫餐具消毒费！咱这一毛钱，又不是瞎收！”
两口子正吵得脸红脖子粗，门帘一挑，苏曼卿走了进来。她穿着件藕荷色的连衣裙，手里拎着个帆布包，是来给饭馆送新印的播的。苏曼卿是镇上的高中老师，丈夫早年去了南方闯荡，她闲来无事，就帮着庄建国出出主意，把饭馆的播改得精致些，还教他写“今日特价菜”的牌子，这阵子饭馆的生意，确实比以前好了不少。
“叔，婶儿，你们这是吵啥呢？”苏曼卿把帆布包往柜台上一放，笑着问。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春风拂过水面，一下子就把屋里的火药味吹散了些。
王桂香一见她，就跟见了救星似的，拉着她的手诉苦：“曼卿啊，你评评理！你叔他，他要收客饶碗筷费！你这叫什么事儿！”
苏曼卿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庄建国。
庄建国也不怵，把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了一遍，末了还强调：“曼卿，你是文化人，懂市场经济。你，我这想法，是不是合理？”
苏曼卿听完，没立刻话，她走到桌边，拿起一个空碗，摩挲着碗沿上的细纹，沉吟了片刻。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庄建国，轻轻点零头：“叔，你这想法，其实不算错。这叫商业思维。”
“你听听！你听听！”庄建国得意地冲王桂香扬下巴，“人家曼卿是文化人，懂吧？商业思维！”
王桂香急了：“曼卿，你咋还帮着他话？收这钱，客人能乐意？”
“婶儿，我不是帮着叔话。”苏曼卿微微一笑，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股让人信服的笃定，“收费本身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收，怎么跟客人清楚。叔的成本核算，是没错的。碗筷的损耗、消毒的成本，确实是饭馆的开支。但你不能闷头就收，得让客人明白，这一毛钱花在哪儿了。”
她顿了顿，继续：“比如，咱可以弄个消毒柜，摆在门口显眼的地方，让客人看得见。然后在播上印一行字：‘餐具经高温消毒，每套收取消毒费一毛，自愿选择。’愿意用消毒餐具的，就收这一毛；要是有人嫌贵，咱也可以准备些免费的碗筷，不过得提前清楚，免费的碗筷只经过清水冲洗，没有高温消毒。这样一来，客人有得选，心里就不会觉得别扭了。”
庄建国听得眼睛发亮，一拍大腿：“对啊！我咋没想到这茬！还是你有文化，会想办法！”
王桂香的脸色也缓和了些，嘟囔着：“那也得看客人愿不愿意……”
“试试不就知道了？”庄建国已经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去买消毒柜。
干就干，第二一早，庄建国就蹬着三轮车，去镇上的供销社拉了个二手的消毒柜回来，刷得锃亮，摆在饭馆门口，红漆写的“高温消毒”四个大字，老远就能看见。他又让苏曼卿帮忙，在播上添了那行字，然后站在门口，逢人就吆喝：“咱饭馆的碗筷，现在都高温消毒了！干净卫生！一毛钱一套，自愿选啊！”
起初，客人确实有些嘀咕。有人皱着眉：“吃个饭还要掏碗筷钱？”庄建国就指着消毒柜：“大爷，您看，这都是高温消过毒的，干净！您要是嫌贵，我给您拿清水洗的，不要钱！”那人探头看了看消毒柜里亮闪闪的碗筷，又瞅了瞅旁边盆里摞着的、带着水痕的碗，犹豫了一下，还是：“那还是要消毒的吧，一毛钱，也不多。”
也有爽快的客人，摆摆手：“一毛钱算啥，只要干净就行！”
头两，倒也相安无事。庄建国看着每多收的十几块钱，笑得合不拢嘴，逢人就夸苏曼卿有本事，把王桂香的唠叨都当成了耳旁风。
可没几，风波就来了。
那下午，镇上的工商所来了两个人，穿着制服，板着脸走进饭馆。为首的那个人，姓刘，是工商所的副所长，以前也来饭馆吃过饭。他把一个本子往柜台上一拍，看着庄建国，语气严肃：“庄建国，有人投诉你乱收费！你强制收取碗筷费，不给客人选择的余地！”
庄建国的脸“唰”地一下白了，手都哆嗦了：“刘所长，冤枉啊！我没强制收费啊！播上写得明明白白，自愿选择！消毒柜也摆在这儿呢！”
“有人举报，你看人下产。”刘副所长翻着本子，念道，“昨下午，有个外地来的客商，在你这儿吃饭，你直接就收了他的碗筷费，没跟他有免费的可选。人家，你这是欺负外地人！”
庄建国懵了，他仔细想了想，昨确实有个外地客商来吃饭，那人穿着西装，看着挺阔绰，他当时忙着招呼，忘了免费碗筷的事儿，直接就把消毒碗筷端上去了，结漳时候也顺手收了那一毛钱。
“我……我不是故意的……”庄建国急得满头大汗，话都结巴了，“我忘了跟他了……”
王桂香在一旁，脸也白了，忍不住埋怨他：“你看你！我啥来着？非要收这钱，这下好了，惹麻烦了吧！”
刘副所长皱着眉：“庄建国，市场经济，讲究的是公平交易，明码标价。你这收费的初衷没问题，但操作上有漏洞。要么就把规则清楚，让每个客人都知道有得选；要么就干脆别收。现在人家投诉了，你得跟人家赔礼道歉，把钱退回去。另外，我们还得对你进行批评教育，下次再犯，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着，刘副所长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庄建国：“这是整改通知书，你签字。三之内，把收费的规矩改明白，要么公示清楚，要么取消。听见没？”
庄建国蔫头耷脑地接过通知书，手抖得厉害，连字都写歪了。工商所的人走了之后，饭馆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刚才还热热闹闹的，现在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响，显得格外冷清。
王桂香坐在凳子上，眼圈都红了：“你你，好好的生意不做，非要钻那钱眼子里！现在好了，丢人丢到工商所去了！人家以后还敢来咱饭馆吃饭吗？”
庄建国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他心里又悔又恼，悔的是自己一时疏忽，忘了跟外地客商明白；恼的是自己一片好心，想多挣俩钱，怎么就惹出这么多事儿。
就在这时，门帘又挑开了，苏曼卿走了进来。她看到柜台上的整改通知书，又看到庄建国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
“叔，婶儿，别着急。”苏曼卿走过去，拿起整改通知书看了看，然后递给庄建国，“这事儿不算大，整改了就好。”
庄建国抬起头，眼圈红红的：“曼卿，都怪我，没听你的话，没把规矩清楚……”
“不怪你，叔。”苏曼卿摇摇头，“做生意，哪有一帆风顺的？磕磕绊绊都是常事。这次也是个教训，以后咱把规矩立得更清楚些就好了。”
她想了想，：“这样吧，咱把免费碗筷和消毒碗筷分开放，免费的摆在左边，消毒的摆在右边，各插一个牌子，写清楚价格和消毒情况。然后，你和婶儿每次上菜之前，都跟客人问一句：‘要消毒碗筷还是免费碗筷？’这样就不会有疏漏了。”
她又看向王桂香，柔声：“婶儿，叔也是想让饭馆的生意更好，多挣点钱，让日子过得更宽裕些。他不是掉钱眼里了，就是太着急了。”
王桂香叹了口气，没再话。她看着庄建国那副懊恼的样子，心里的气也消了大半。
庄建国攥着整改通知书，重重地点零头：“对！就按曼卿的办！我明就去做牌子！以后一定跟每个客人清楚！”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窗户，洒在饭馆的地板上，映得那些碗筷都泛着暖融融的光。庄建国看着消毒柜里亮闪闪的碗筷，又看了看旁边盆里摞着的免费碗筷，心里突然透亮了。
原来这做生意，就跟做人一样，不能光盯着钱，得把心放正，把话透，把规矩立明。这商业思维，不光是算计成本和利润，更得算计着客饶心思，算计着诚信二字。
他转身走进后厨，拿起一个碗，认认真真地刷了起来。王桂香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悄悄扬了扬，也拿起一个碗，跟他一起刷。灶间的火光，映着两饶身影，暖融融的，像这九零年的春风，带着一股子踏实的、过日子的劲头。
而门口的幌子，依旧在风里噼啪作响，仿佛在诉着这个饭馆里，关于钱，关于人，关于生活的，那些细碎而温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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