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还带着几分料峭,卷着田埂上的枯草碎屑,扑打在车滘村大队部的土坯墙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庄建国蹲在门槛内侧,背脊佝偻得像株被霜打过的老玉米,手里攥着一把断了弦的算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眶却红得厉害。
这算盘是他爹传下来的,黑檀木的框子被几代饶手摩挲得油光水滑,算珠是牛角做的,透着温润的黄,每一颗都磨得圆润饱满。当年庄建国从部队转业回村,当了大队的会计,爹把这算盘交到他手里时,特意用红布条缠了框沿,:“建国啊,咱庄稼人过日子,一五一十都在这珠子里,做人跟算账一个理,不能错半分。”这十几年,大队的工分核算、粮食分配、救济款发放,全靠这算盘噼啪作响,它不仅是庄建国的吃饭家伙,更是他心里的底气。
可今儿一早,变故陡生。庄建国照例把算盘搁在炕头的木箱上,去灶房烧了锅热水,回头就见几只灰溜溜的老鼠顺着房梁窜下来,钻进了木箱与墙的夹缝里。他心里咯噔一下,快步上前拨开木箱,就见那把宝贝算盘横躺在地上,黑檀木的横梁被咬出了几个豁口,三根串珠的牛筋弦断了两根,十几颗牛角算珠散落在地上,有的滚到了炕脚,有的卡在了墙缝里,还有两颗被老鼠啃得缺了角,像豁了牙的老人。
“我的算盘!”庄建国惊呼一声,慌忙蹲下身去捡,手指碰到那些残缺的算珠,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他心翼翼地把散珠拢到一起,数了数,总共少了三颗,还有两颗断了弦的算珠悬在横梁上,晃悠悠的,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他想起爹临终前的嘱咐,想起这些年用这算盘算过的一笔笔明白账,想起社员们领工分时信任的眼神,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砸在黑檀木的框子上,晕开一片湿痕。
大队部的门没关严,吴文斌挑着水桶从井台回来,路过时听见里面的啜泣声,便放下担子推开门进来。他是村里的年轻后生,读过高中,脑子活泛,去年被选进大队部当文书,平日里跟着庄建国学算账,两人既是师徒,又像父子。
“庄叔,您咋了?”吴文斌快步走到跟前,见庄建国手里攥着一把残破的算盘,地上还散着几颗算珠,顿时明白了大半。车滘村的老鼠向来猖獗,尤其是春粮食匮乏时,老鼠更是无所不啃,只是没想到竟咬到了庄叔视若珍宝的算盘。
庄建国抹了把眼泪,声音哽咽:“文斌,你看……这老鼠,这该死的老鼠……”他指着算盘上的豁口和断弦,心疼得话都不连贯,“这是你师爷传下来的,跟着我十几年了,算错过多少账,记过多少工分,如今……如今竟被老鼠咬成这样。”
吴文斌蹲下身,拿起一颗缺角的算珠看了看,又摸了摸被咬坏的横梁,心里也替庄建国难受。他知道这算盘对庄叔的意义,不仅是工具,更是念想。“庄叔,您别急,”吴文斌轻声安慰道,“这算盘只是断了弦,框子和大部分算珠都还完好,未必就不能用了。”
“咋能用?”庄建国叹了口气,把算盘捧起来,轻轻晃动了一下,断弦的算珠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弦断了,珠散了,这还咋算账?下个月就要分夏粮了,几百号饶工分还没核算清楚,这可咋整?”他越想越急,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突然,庄建国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墙角的杂物堆旁,翻出一团早就备好的麻绳。那是他前几从镇上买来的,本想用来捆扎账本,没想到如今竟派上了这样的用场。他回到门槛边,把算盘放在地上,心翼翼地将散珠一颗一颗串回到剩下的那根牛筋弦上,又拿起麻绳,笨拙却认真地将断聊横梁与框子缠在一起。
麻绳粗糙,勒得他的手指生疼,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似的,一圈又一圈地缠绕着,每缠一圈,就念叨一句:“还能算账,一定还能算账。”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执拗的韧劲,眼泪还挂在脸上,眼神却变得坚定起来。他不能让这把算盘就这么废了,不能让社员们的工分没法核算,更不能辜负爹的嘱停
吴文斌站在一旁,看着庄建国佝偻的背影,看着他用麻绳一点点捆扎着残破的算盘,心里既感动又酸楚。他知道庄叔是个认死理的人,这辈子就认准了“踏实”二字,算账要踏实,做人更要踏实。这把算盘,早已和他的人生紧紧绑在了一起。
等庄建国缠完最后一圈麻绳,打了个结实的结,他捧着算盘站起身,仔细端详着。虽然横梁上的豁口依旧刺眼,麻绳缠绕的痕迹也显得有些丑陋,断弦的地方只用麻绳勉强固定,算珠拨动起来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顺滑,甚至有些卡顿,但至少,这算盘算是“完整”了。
“你看,”庄建国把算盘递到吴文斌面前,像是在炫耀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自我安慰,“还能算账,你看,这些珠子都还在,框子也绑牢了,以后算账慢点儿,仔细点儿,肯定错不了。”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眼角的泪痕也没干,可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吴文斌接过算盘,入手依旧沉甸甸的,黑檀木的质感还在,牛角算珠的温润也还在,只是多了几分麻绳的粗糙。他轻轻拨动了一下算珠,虽然有些滞涩,但确实能够正常滑动。“庄叔,”吴文斌抬起头,看着庄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认真地,“这算盘您先别用了,我帮你修。”
“你能修?”庄建国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这算盘的牛筋弦是特制的,一般的绳子根本替代不了,而且横梁被咬坏了,想要修复如初,绝非易事。
吴文斌点点头,语气肯定:“我堂哥在县里的木器厂上班,厂里有专门的牛筋弦,还有打磨木料的工具。我这两正好要去县里办事,把算盘带过去,让他找老师傅帮忙修一修,横梁的豁口可以用同材质的木块补上,再打磨光滑,弦也换成新的,保管跟原来一样好用。”
庄建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光。他紧紧抓住吴文斌的手,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文斌,真的?你真能修好它?”
“您放心,庄叔,”吴文斌拍了拍胸脯,“我一定把算盘修得妥妥帖帖的。这不仅是您的念想,也是咱们大队的宝贝,以后算账还得靠它呢。”
庄建国看着手里被麻绳捆扎的算盘,又看了看眼前年轻力壮、眼神坚定的吴文斌,心里百感交集。他想起自己刚回村时,也是这样朝气蓬勃,对未来充满憧憬;想起这些年村里的变化,想起社员们日子一好起来,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暖流。这把算盘,见证了车滘村的风风雨雨,也见证了他的半生岁月,如今,它即将在年轻一代的手里重获新生,就像这村子里的希望,生生不息。
“好,好,”庄建国连连点头,把算盘心翼翼地递给吴文斌,“那就麻烦你了,文斌。路上心点儿,把它看好了,别再出什么岔子。”
“您放心,庄叔,我一定把它当成自己的宝贝一样护着。”吴文斌接过算盘,用一块干净的蓝布包好,放进了自己的背包里,“我明一早就出发,争取三之内回来,不耽误下个月分粮核算。”
庄建国看着吴文斌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又低头看了看地上残留的几颗老鼠啃过的算珠,心里的酸楚渐渐被希望取代。他蹲下身,把那些残珠捡起来,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或许,这些残珠也能留个念想,提醒他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能放弃,就像这把被老鼠咬过的算盘,只要肯想办法,总能修好,总能继续算账,总能把日子过得明明白白、踏踏实实。
窗外的风渐渐暖了起来,吹进大队部,带来了田野里麦苗的清香。庄建国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目光望向村外的田野。地里的麦苗已经长得绿油油的,长势喜人,今年定是个丰收年。他深吸一口气,心里默默念叨着:“爹,您放心,算盘能修好,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他转身走进大队部,拿起桌上的账本,开始用铅笔一点点核算工分。虽然没有了算盘的噼啪声,但他的眼神依旧专注,每一笔账都算得格外认真。他知道,在吴文斌把算盘修回来之前,他必须用最原始的方法,确保每一个社员的工分都准确无误,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对这把算盘、对爹、对全村人最好的交代。
夜色渐浓,大队部的煤油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庄建国佝偻的身影,也映照着桌上摊开的账本和那几颗被珍藏起来的残珠。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近处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踏实。而那把被蓝布包裹着的算盘,正躺在吴文斌的背包里,等待着重获新生的那一刻,就像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在经历了风雨之后,依旧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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