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的日子在表面平静和内心焦灼中又过去三。苏清越像一头蛰伏的母狮，按捺住所有躁动，将每一点精力都用于观察、思考和内在准备。她熟记了看守所每日的作息流程，摸清了几个固定看守的性格特点（严厉刻板的王管教，相对和气但谨慎的李管教），甚至通过每放风时仰望的那一片被铁网分割的空云层变化，来校准自己对时间的感知。
陈佩文律师的会见像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涟漪之后是更深的沉寂。她知道，陈律师此刻一定在外围紧锣密鼓地调查，与各方力量周旋，搜集证据，撰写法律意见。这个过程必然充满阻力，需要时间。
她也担忧着周维。被分开后，再无他的任何消息。他被关在哪里？是否也遭受着同样的诬陷和压力？他性子更烈，会不会有危险？
还有安安。吴厅长承诺的最高级别安保是否到位？那个“张副”或者他背后的人，是否真的敢冒下之大不韪对一个女孩下手？每每想到女儿可能面临的威胁，苏清越的心就揪紧得发疼，只能强行用意志压下去，转化为更冰冷的愤怒和决心。
就在她以为这种对峙的平静还要持续一段时间时，风暴的预兆突然降临。
这下午，不是例行放风时间，监室的门却被打开了。进来的是那个相对和气的李管教，但此刻她脸上没有任何惯常的温和，只有公事公办的严肃，身后还跟着两名陌生的、穿着检察官制服的年轻男子。
“苏清越，出来。有提讯。”
提讯？不是律师会见，也不是看守所内部的谈话。苏清越心中一凛，迅速起身。她注意到李管教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似乎是……同情？还是无奈？
她被带到一间比律师会见室更封闭的提讯室，只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墙上挂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角落里摄像头红灯闪烁着。两名年轻检察官已经坐定，面前摊开着案卷材料。
“坐下。” 坐在主位的检察官开口，声音平板。
苏清越坐下，腰背挺直。
“苏清越，关于你涉嫌受贿、滥用职权一案，经过前期侦查，现有新的证据和证人证言需要向你核实。” 检察官没有多余废话，直接切入主题，“首先，关于那五十万美元现金。我们调取了相关银行记录，并对现金进行了详细核查。”
苏清越的心提了起来。银行记录？他们查到了？是顺着陈律师的调查方向，还是对手抢先一步做了手脚？
“记录显示，” 检察官抽出一份文件，“该笔现金于上月十五日，从工行江东省分行营业部下属的江A支行，由一名疆李娟’的个人账户一次性提取，取款理由是‘购房’。李娟的身份已核实，为东州十洪生建筑有限公司’的财务出纳。而‘洪生建筑有限公司’，是东州商会会长王洪生控股的企业。”
工行江A支行！李娟！王洪生的公司！
信息与老妇人提供的完全吻合！但这从检察官嘴里出来，意味却截然不同。他们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这个“事实”被嵌入了他们需要的叙事逻辑郑
“根据证人李娟的证言，” 检察官继续，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她是在公司董事长王洪生的指示下提取这笔现金，并按照王洪生的要求，于次日将该笔现金送至你在北京的住处附近，交给了一个她称为‘苏局长手下’的男子。李娟辨认了照片，指认该男子为你的司机兼联络员，王志。”
荒谬！她的司机王志是个老实巴交的退伍军人，跟了她五年，绝无可能！
“王志目前已被控制，他对收取现金并转交给你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检察官又抛出一份“认罪笔录”的复印件，上面果然有王志歪歪扭扭的签名和红手印。“他供述，是你以‘海外行动特殊经费’为名，让他代为接收和保管这笔钱，并指示他暂时存放在你办公室的保密柜郑”
人证（李娟、王志）、物证（现金、指纹）、书证（银行记录、认罪笔录）……链条看起来无比“完整”！对手不仅伪造了物证，还收买或胁迫了人证，构建了一个几乎无懈可击的诬陷闭环！
苏清越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对方的手段狠辣周密，远超想象。王志很可能受到了巨大的压力甚至刑讯逼供。李娟作为王洪生手下，自然听从老板安排。
“对于这些新证据，你有什么解释？” 检察官盯着她。
苏清越强迫自己大脑高速运转。对方既然敢抛出这些“证据”，必然是做了充分准备，硬顶或简单否认效果有限。她必须找到这个看似完美链条中最不合常理、最脆弱的一环。
“首先，” 她开口，声音因紧绷而略显沙哑，但清晰坚定，“我从未指示过任何人，以任何名义接收过王洪生或其公司给予的现金。王志的供述完全不符合事实。我要求与王志当面对质，并申请对王志进行身体检查和精神状态评估，以确认其供述是否在自由、清醒、无胁迫状态下做出。”
质疑人证供述的自愿性和真实性，这是突破口之一。
“其次，关于李娟的证言和银行记录。” 苏清越目光锐利，“即使现金确实来自王洪生的公司，也只能证明现金的出处，不能证明是我收取了它，更不能证明这是贿赂。王洪生与我素无往来，也无任何工作交集，他为何要向我行贿五十万美元巨款？动机是什么？请办案机关查明所谓‘行贿’的具体请托事项是什么？我为他谋取了什么利益？如果没有合理的请托事项和利益输送，所谓‘受贿’就无从谈起！”
直指贿赂犯罪构成要件的核心——利用职务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她与王洪生无交集，这是逻辑硬伤。
“最后，” 苏清越深吸一口气，“我再次强调，我对所谓存放在我办公室的现金完全不知情。指纹问题我已多次明。我坚持要求对现金包装物进行更全面的痕迹鉴定，并追查现金从银行取出后，到所谓‘交给王志’之前这段时间的详细去向和经手人。如果真是王志接收并存放，包装物上应有他的指纹，且现金号码应当与他接收时一致。请办案机关出示该笔现金从银行金库到最终‘起获’的全链条监控录像或交接记录。”
她在引导调查方向转向现金流转的真实过程，并再次暗示连号问题。
两名检察官交换了一下眼神，主审的检察官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记录的手停顿了一下。苏清越的质疑非常专业，打在要害上。
“你的辩解，我们会记录。” 检察官合上案卷，“但现有证据确实对你非常不利。另外，关于你违规操作电脑、企图窃取国家机密数据的问题，我们也有了新的进展。技术鉴定显示，操作记录并非伪造，并且，我们在你个人使用的一个境外加密邮箱服务器上，发现了部分被发送出去的‘零号箱’数据碎片。接收方是一个无法追踪的匿名地址。”
又一个“重磅炸弹”！连境外邮箱都伪造出来了！这是要将她往“间谍”或“泄露国家机密”的重罪上引！
苏清越的心沉到了谷底，但脸上反而显出了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对手这是要置她于死地，不留任何翻身余地。
“我从未使用过所谓境外加密邮箱，更未发送过任何涉密数据。我要求由国家级网络安全和司法鉴定中心，对该邮箱的注册信息、登录Ip、操作痕迹进行独立鉴定，以查明是否系他攘用或伪造我的身份信息注册使用。” 她毫不退让。
提讯持续了将近两个时，几乎都是检察官出示“新证据”，苏清越逐条进行专业、犀利的反驳和质疑。气氛剑拔弩张。
结束时，主审检察官深深看了她一眼，语气意味不明：“苏清越，你的心理素质很好，辩解也很……有条理。但法律讲的是证据。这么多证据指向你，你一味否认，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希望你认真考虑自己的处境。下次提讯，我们希望听到你更实事求是的态度。”
苏清越被押回监室。门关上的一刹那，她脱力般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刚才的交锋，耗费了她巨大的心神。
对手的进攻升级了，而且节奏极快。他们似乎在抢时间，要在外部调查（比如陈佩文的调查）取得实质性突破前，将她“钉死”。
王志被抓，还“认罪”了……这让她无比愤怒和心痛。对方连她身边最亲近的工作人员都不放过。吴厅长知道吗？他能施加影响保护王志吗？
还有那个境外邮箱……伪造这种证据需要很高的技术能力和资源，对方背后的势力果然深不可测。
风暴正在加速汇聚。苏清越知道，下一次提讯，或者更早，对方可能就会抛出“终极证据”或者采取更极赌手段，逼迫她就范。
她必须加快行动。仅仅被动防御和质疑是不够的。她需要找到主动反击的武器。
老妇人那条线……或许还能挖掘出更多东西。那个“张副”张为民，是关键的内应。如果能证明他参与构陷，就能撕开一个口子。但如何证明？老妇人自身难保。
还有孙浩然信里提到的“故乡的树下”……解码表到底在哪里？那可能是彻底扭转乾坤的关键。
苏清越走到监室那个高高的、带铁网的窗下，仰头望着外面灰蒙蒙的空。云层低垂，似乎要下雪了。
风暴将至，寒意刺骨。但她能感觉到，在乌云翻滚的空之外，在铁窗高墙之外，同样有一股力量在凝聚，在行动。
陈佩文律师、吴正平厅长、或许还有更高层关注此事的人……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走回床边，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开始整理所有已知线索，试图在脑海中构建出对手网络的全景图，寻找那最细微、可能被忽略的裂痕。
时间，既是敌饶帮凶，也可能成为她等待的转机。在风暴彻底降临之前，她必须像钉子一样，牢牢楔在这个阵地上，绝不后退半步。
看守所走廊里，传来其他监室隐约的喧哗和看守的呵斥声，遥远而模糊。在这片孤岛般的寂静中，苏清越调整呼吸，将焦虑、愤怒、对女儿的思念，全部压入心底最深处，淬炼成更加冰冷坚硬的意志。
下一轮较量，很快就会到来。她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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