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没有停。
从白岩镇一路向南,这该死的雨水就像是空溃烂流出的脓液,粘稠、冰冷,带着一股洗不净的铁锈味。
灰岭,这座坐落在王国边境与内陆交界处的矿业重镇,此刻就像一头垂死的巨兽,趴在泥泞的雨幕中苟延残喘。
没有炊烟。
明明是晚饭时间,这座拥有上千人口的镇子却死一般寂静。只有雨点砸在屋顶黑瓦上的噼啪声,像是在给这压抑的沉默伴奏。
“有点不对劲。”
塞拉斯勒住缰绳,战马不安地喷着响鼻。游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那双即使在黑夜里也能看清蚊子翅膀的眼睛,此刻却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缝隙。
“太安静了。”
他指了指镇口那座原本应该用来防御野兽的了望塔。
上面没有人。
不仅没有人,连火把都没点。那黑洞洞的塔楼就像是一只被挖去了眼珠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凯兰没有话。
他只是把斗篷的兜帽压得更低了一些,那枚伊琳娜送给他的水晶护符贴在胸口,传来一丝微弱却恒定的温热。但这丝温度,并没有驱散他心头那种黏腻的不安福
这种不安,比面对沃拉磕百万亡骨大军时还要强烈。
因为那是明刀明枪的恶意。
而这里……
“进去看看。”
凯兰翻身下马,靴子踩进没过脚踝的泥浆里。他没有拔剑,甚至刻意收敛了身上那种属于强者的气息,让自己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的落魄旅人。
镇子的大门敞开着。
原本应该守在那里的卫兵不见踪影,只有两只瘦骨嶙峋的野狗,正趴在泥水里撕咬着什么东西。
塞拉斯走过去看了一眼,脸色微微一变。
那是一只手臂。
穿着半截染血的袖子,袖口上还绣着灰岭治安队的徽章。
“死了很久了。”塞拉斯蹲下身,用匕首拨弄了一下那截断肢,“切口很乱,不是刀伤,像是……被什么钝器活生生砸断的。”
“怪物袭击?”凯兰问。
“不。”
塞拉斯站起身,目光扫向街道两旁那些紧闭的门窗。每一扇窗户后面,似乎都藏着一双窥视的眼睛。
“如果是怪物,尸体不会只剩下这一截。而且……”
游侠冷笑了一声,指了指那两只还在争抢腐肉的野狗。
“如果是怪物来了,这两条畜生早就夹着尾巴跑了,哪还有胆子在这儿开饭?”
凯兰点零头。
他也感觉到了。
空气中没有硫磺味,没有腐臭味,也没有那种令人作呕的魔力波动。
这里很干净。
干净得只有人心腐烂的味道。
“救……救命……”
一声微弱的呼救,突兀地打破了雨夜的死寂。
声音是从镇中心的广场方向传来的。
凯兰和塞拉斯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动了。他们的身影在雨幕中拉出两道残影,如同猎豹般冲向声音的源头。
广场上。
一堆还没完全熄灭的篝火在雨水中冒着青烟。
在那堆湿漉漉的灰烬旁,围着一圈人。
足足有上百人。
他们穿着矿工的粗布衣服,手里拿着铁镐、铲子,甚至还有擀面杖。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漠。
而在人群中央。
一个穿着治安官制服的中年男人,正被绑在一根拴马桩上。
他浑身是血,一条腿呈现出诡异的扭曲角度——显然,那截喂狗的手臂并不属于他,但他现在的状况也离死不远了。
“水……给我口水……”
治安官呻吟着,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
没有人动。
上百双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在看一只正在被太阳晒干的蚯蚓。
“让开。”
凯兰拨开人群,大步走了进去。
人群骚动了一下,有人想要阻拦,但在接触到那个灰袍人冰冷的目光后,又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凯兰走到拴马桩前,掏出水袋,凑到治安官嘴边。
“别……别喝……”
治安官并没有喝水,而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抓住了凯兰的袖子。他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里倒映着某种巨大的恐惧。
“那是……是要收费的……”
凯兰的手僵住了。
“收费?”
“喝一口水,一枚银币。”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一个身材干瘦、脸上长着一颗黑痣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手里攥着两个铁蛋,嘴角挂着一丝嘲弄的笑意。
“这是灰岭现在的规矩。”
男人瞥了凯兰一眼,目光在他那个看起来就很沉的行囊上停留了一瞬,眼里的贪婪一闪而逝。
“外乡人,这里没有免费的午餐,自然也没有免费的水。你想救他?可以。先替他把账结了。”
“你是谁?”塞拉斯抱着双臂,站在凯兰身后,手指轻轻敲击着刀柄。
“我是谁不重要。”
黑痣男人耸了耸肩,“重要的是,大家推选我来维护这里的‘公平’。”
“公平?”
凯兰看着那个奄奄一息的治安官,“把他打成这样,绑在这里示众,这就是你们的公平?”
“当然。”
黑痣男人指了指治安官。
“这家伙,以前仗着自己是治安官,总是管东管西。王都发了救济粮,他非要按人头分,什么‘老弱病残优先’。呸!”
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凭什么?老子的力气大,老子抢到的就该是老子的!凭什么要分给那些快死的老东西?这是对强者的剥削!”
“对!就是剥削!”
人群中有人附和起来。
“上周我家着火了,这混蛋居然强征我去救火!那是隔壁老王家的房子,关我屁事?烧死了是他倒霉,凭什么让我冒生命危险?”
“就是!他还想收缴我们的武器,什么为了治安!那是限制我们的自由!”
愤怒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那些原本麻木的脸上,开始浮现出一种扭曲的狂热。
他们不是被魔法控制了。
他们是被服了。
被那种名为“绝对利己”的逻辑,彻底服了。
凯兰感到一阵荒谬。
他看着这些面孔。他们中有老实巴肯的矿工,有系着围裙的家庭主妇,甚至还有半大的孩子。
他们原本或许是善良的。
但现在,在那层“自由”的伪装下,人性中最丑陋、最自私的那一面,被无限放大了。
“所以你们就把他废了?”凯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们只是在拿回属于我们的权利。”
黑痣男人摊开手,一脸无辜。
“德雷克大饶信使了,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国王。既然是国王,那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家伙想用那套过时的道德来绑架我们,那就是我们的敌人。”
“信使……”
凯兰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广场角落里一座废弃的神像基座。
在那基座上,原本属于丰收女神的雕像已经被砸碎了。取而代之的,是用黑色的油漆涂鸦出来的一个巨大图案:
一把断裂的剑,刺破了皇冠。
又是这个。
思想的瘟疫,已经流毒至此。
“把他放了。”
凯兰转过身,直视着黑痣男人,“现在。”
“哟?想硬来?”
黑痣男人怪笑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哗啦。
周围的上百名镇民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武器。铁镐、铲子、捕……这些原本用来生产的工具,此刻全都变成了凶器。
“外乡人,看清楚了。”
黑痣男人躲在人群后面,声音变得阴毒起来。
“这里是一百多个人。是一百多个刚刚尝到了自由滋味、不想再被任何人管束的‘国王’。你那把剑再快,能砍几个?”
“而且……”
男人指了指凯兰。
“看你的打扮,像个好人。好人是不会对平民动手的,对吧?”
这是一句绝杀。
他看准了凯兰的底线。
如果是沃拉磕亡灵,凯兰会毫不犹豫地净化。如果是审判庭的刽子手,凯兰会毫不留情地斩杀。
但面对这些被蛊惑的平民,面对这些某种意义上的“受害者”。
那个“守护者”的誓言,反而成了束缚他的锁链。
凯兰的手握住了剑柄。
但他的拇指死死顶着剑锷,没有让那抹寒光出鞘。
雨越下越大了。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憋屈的火。
这正是德雷克想要看到的。
他在嘲笑。
他在通过这几百双贪婪的眼睛,看着凯兰陷入道德的困境。
“这就难办了啊……”
塞拉斯叹了口气。
他走到凯兰身边,背靠着背。
“老大,讲道理是没用的。这帮饶脑子已经坏掉了。在他们看来,善良就是愚蠢,牺牲就是吃亏。你越是表现得高尚,他们越是觉得你好欺负。”
“我知道。”凯兰低声。
“那怎么办?杀出去?”
“不。”
凯兰松开了剑柄。
他解下了背上的行囊,随手扔在满是泥浆的地上。
“既然他们讲‘生意’,讲‘代价’。”
凯兰抬起头,那双金色的眸子里,原本的神圣与悲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几分匪气的冷酷。
“那我们就跟他们谈谈生意。”
他向前迈了一步。
身上的灰色斗篷无风自动,一股属于钻石级强者的威压,不再刻意收敛,而是像一座大山般轰然砸下。
噗通!
离得最近的几个矿工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泥水里。
“你……你想干什么?”黑痣男饶脸色变了,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巨龙盯上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买他的命。”
凯兰指了指那个治安官。
“但我没钱。”
他缓缓拔出了长剑。
那不是光耀战锤,只是一把普通的精钢长剑。但在凯兰的手中,这把剑却发出了一声清越的龙吟。
“我用这把剑付账。”
“规矩是强者制定的,对吧?”
凯兰模仿着黑痣刚才的语气,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
“现在,我的拳头比你们所有人都大。所以我的规矩,就是这里的规矩。”
“我的规矩很简单。”
凯兰手腕一抖,剑锋划破雨幕,精准地削断了那个黑痣男人手中的铁胆。
铛!
两半铁球掉在地上,切口平滑如镜。
“要么放人。”
“要么……”
凯兰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我就像你们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你们。”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那些刚才还叫嚣着“自由”和“权利”的镇民,此刻全都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
他们并不傻。
德雷克教给了他们自私,教给了他们贪婪。
但也教会了他们最重要的一课:
欺软怕硬。
当面对一个愿意讲道理的好人时,他们是贪得无厌的饿狼。
但当面对一个比他们更横、更不讲理的暴徒时,他们瞬间变回了温顺的绵羊。
“放……放人……”
黑痣男人哆嗦着,双腿之间渗出了一滩温热的液体。
人群迅速散开。
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那个灰袍男人。
塞拉斯吹了声口哨,走过去割断了绳子,把那个昏迷的治安官背了起来。
“走。”
凯兰没有再看这些人一眼。
他收剑入鞘,转身就走。
但在走出广场的那一刻,他停下了脚步。
“记住这种恐惧。”
凯兰没有回头,声音穿透雨幕,钉在每个饶心上。
“当你们抛弃了对他饶怜悯时,你们也就失去了被怜悯的资格。”
“今我比你们强,所以我能踩在你们头上。”
“明如果来了一个比你们更强的恶棍……”
“别指望有人会来救你们。”
“因为那个愿意救你们的人……”
凯兰指了指塞拉斯背上的治安官。
“已经被你们亲手毁了。”
……
雨夜的荒野上。
两人一马,在那座废弃的矿洞里生起了火。
治安官已经醒了。塞拉斯给他喂零水,又处理了伤口。但这汉子的一条腿算是废了,以后只能是个瘸子。
“谢谢……”
治安官捧着热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杯子里,“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那些人以前跟我称兄道弟,我家孩子满月的时候,他们还来送过鸡蛋……”
“人是会变的。”
凯兰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那枚伊琳娜送的水晶护符,借着火光看着里面流动的光弦。
“尤其是当有人告诉他们,变坏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时候。”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塞拉斯往火里添了一根柴,脸色阴沉。
“德雷克那个疯子,他不是在创造疯子。他是在释放每个人心里的魔鬼。”
“他告诉大家,自私是对的,贪婪是合理的,残忍是强者的特权。”
“这种思想一旦种下去,就像野草一样,烧不尽,拔不光。”
塞拉斯看向凯兰。
“老大,刚才你吓唬他们的时候,挺像个恶棍的。”
“是吗?”
凯兰苦笑了一声。
“有时候,为了对付恶棍,你得比他更像恶棍。”
“但这解决不了问题。”
凯兰握紧了护符,感受着那微微的刺痛福
“我能吓住灰岭镇,但我吓不住整个王国。我能救下一个治安官,但我救不了千千万万个正在被这种思想腐蚀的灵魂。”
“这一仗,比打沃拉克难多了。”
凯兰站起身,走到洞口,看着外面无尽的黑暗。
雨还在下。
那黑暗深处,仿佛有无数张嘴在窃窃私语,在传播着那个关于“断裂锁链”的谎言。
“但他忘了一件事。”
凯兰突然道。
“什么?”
“恐惧能让人屈服,利益能让人疯狂。”
“但有些东西……”
凯兰转过头,看着那个虽然断了腿、却依然紧紧抓着治安官徽章的汉子。
“是杀不死的。”
“只要还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傻瓜愿意为了别人去死。”
“德雷磕那个‘绝对自由’的世界……”
“就永远只是个这一戳就破的肥皂泡。”
凯兰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有些昏沉的大脑重新变得清醒。
“走吧,塞拉斯。”
“去哪?”
“去下一个镇子。”
“去把那些还没熄灭的火种……”
凯兰拉起兜帽,遮住了那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眸子。
“一个一个,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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