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声间歇地轰鸣,喊杀声、惨叫声、金铁交击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沸腾的血肉熔炉,在鞍山驿冰冷的城墙下翻滚。明军的冲锋已持续了近半个时辰,付出了相当代价,几处云梯曾短暂架上城头,却又在守军疯狂的抵抗下被推倒或焚毁。城墙脚下,尸体层层叠叠,鲜血将积雪染成一片片刺目的褐红,又在严寒中迅速冻结。
徐承业站在炮阵后方,感觉自己的心也像这气一样,一点点沉入冰窖。他亲眼看着又一轮炮击过后,城墙虽然烟尘弥漫、砖石剥落,却依然没有出现期待的、足以让大军涌入的崩塌性缺口。哑火问题在紧急处理后有所缓解,但仍有零星发生,且炮手们在极端压力和恶劣环境下,装填射击的速度也明显不如演武时流畅。更让他如芒在背的是,城头守军似乎摸清了炮击的规律,在炮火间隙更加凶猛地反击,给冲锋的步卒造成了持续杀伤。
一种混杂着挫败、焦虑与对袍泽伤亡痛惜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灼烧。雷神之锤……难道真的只能在理想条件下逞威吗?面对真正的血火坚城,还是得靠人命去填?
“徐统领!”张翼策马过来,脸上溅着不知是自己还是敌饶血点,眼神里是强压的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炮火还得加把劲!正面强攻伤亡太大!有没有可能集中所有炮,轰他娘的一个点?老子不信这石头墙是铁打的!”
徐承业苦涩地摇头:“张将军,已经试过了。墙体异常坚固,且内部可能采用了夯土填充,实心弹难以彻底贯穿,开花弹外部爆破效果也有限。除非……除非能找到其结构上的先弱点,否则仅凭现有炮火,短时间内恐怕……”他没有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张翼重重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望着那仿佛吞噬生命的城墙,眼中凶光闪烁,显然在考虑是否要投入更多预备队,进行更不计代价的强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众人回头望去,只见数骑正快速接近炮阵,当先一人身披深青色斗篷,身形略显纤细,却坐得笔直,正是徐承志。她身后跟着韩成和几名护卫。
徐承业和张翼都是一愣。徐承志此时应该在中军协助母亲处理军务、协调后方,怎么会突然来到这攻城最前线?
徐承志在土坡下勒住马,翻身下来,动作因寒冷和急促而略显僵硬。她快步走到徐承业和张翼面前,顾不得行礼,语速很快:“张将军,承业,大将军让我来前沿看看情况,并传达军令:鞍山驿必须尽快拿下,但不可过度折损攻坚精锐,后续还有硬仗。”
张翼眉头紧锁:“大姐,不是末将不想快,是这城墙太硬,鞑子守得太狠!炮火轰了这许久,缺口还是打不开!”
徐承志点点头,目光却已越过他们,投向了远处硝烟弥漫的城墙。她的眼神异常专注,像是在审视一件极其复杂的器械,而不是血肉横飞的战场。她看得很仔细,从城墙的整体轮廓,到每一处被炮火击中的痕迹,再到守军活动最频繁的垛口和敌楼位置。
徐承业注意到姐姐的异常专注,心中微动。他知道,姐姐观察事物,往往能看到常人忽略的细节和关联。他忍不住问道:“姐,你看出了什么?”
徐承志没有立刻回答,她抬手示意韩成将随身携带的一架单筒千里镜递给她。她举起千里镜,再次仔细地观察城墙,尤其是城门楼右侧约三十丈外的一段墙体。那里也承受了不少炮击,砖石破损,烟熏火燎,但与城门楼直接遭受的重点打击相比,看起来损毁程度似乎还轻一些。
但徐承志的眉头却渐渐蹙起,目光在千里镜后闪烁不定。她看了很久,甚至忽略了耳边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炮声。
终于,她放下千里镜,转身看向徐承业和张翼,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察力:
“张将军,承业,你们看那段城墙,”她指向城门楼右侧,“表面看,损毁不如城门楼严重。但是,你们注意它的‘马面’。”
“马面?”张翼和徐承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所谓马面,是城墙外侧凸出的矩形墩台,用于从侧面攻击靠近城墙根部的敌人,增强防御。鞍山驿作为军事驿城,筑有多个马面。
徐承志所的那个马面,位于城墙中段,比两边的墙体更为突出。
“有何特别?”张翼不解。
“特别之处在于,”徐承志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那个马面,与其连接的主墙体,在受炮击后的反应,有细微差别。”
她再次举起千里镜看了一眼,确认道:“主墙体受实心弹冲击,砖石碎裂是向四周爆散,裂痕也相对均匀。但那个马面,尤其是其与主墙连接的根部,在承受开花弹近失爆炸或实心弹间接撞击时,产生的裂痕更集中,而且……似乎有轻微的、持续的‘沉降’迹象。”
“沉降?”徐承业心头一震。他立刻也拿起自己的千里镜,向那处马面仔细望去。在弥漫的硝烟和纷乱的战场背景下,这个细节极难察觉,但经姐姐提醒,他凝神观察,果然发现那马面根部附近的砖石缝隙,似乎比城墙其他部位更宽一些,且附近地面堆积的碎石形状,也隐约暗示着某种向下的位移。
“姐,你是……那个马面的地基不稳?”徐承业瞬间抓住了关键。
“很有可能。”徐承志点头,她蹲下身,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冻土上快速划动,勾勒出简图,“筑城之法,首重地基。驿城多建于交通要道,有时因地形所限,或赶工建造,某些突出部分的地基处理可能不如主墙均匀扎实。簇背靠山峦,前临河滩,土质可能有变化。你们看——”
她用树枝点着简图上代表马面的凸出部分:“这个马面突出较多,受力本就与主墙不同。经年累月,特别是去岁被女真占据后,他们为加强防御,可能在马面上加建了望台、堆积了更多守城物资,增加了额外负重。如今再受炮火反复轰击、震动……”她在马面与主墙连接处画了一个叉,“这里,便是最脆弱、应力最集中的‘节点’。外表看似与主墙一体,实则内部可能已有暗伤,甚至地基下有空隙或软土层。它就像一件看似完好的瓷器,但胎体内部已有不易察觉的裂纹,只需在关键处施加足够的力量……”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便可使其从内部崩解,连带拖垮相邻的主墙体!”
张翼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什么“应力”、“节点”、“地基软土”,对他而言过于陌生。但他听懂了核心意思:那个马面是弱点!他半信半疑:“大姐,这……能确定吗?战场之上,万一判断有误……”
徐承志站起身,拍掉手上的土屑,语气依旧冷静:“张将军,我不能百分百确定,这是基于观察和推演。但,我们有验证的方法。”
她看向徐承业:“承业,用你威力最大的实心弹,或者装药量加倍的开花弹,不必追求覆盖面积,集中所有能正常发射的火炮,只对准那个马面与城墙的连接根部,进行三轮,不,五轮最精确的集火射击!如果我的判断正确,那里的内部结构必然比看起来脆弱得多,集中轰击很可能引发连锁坍塌!就算判断有误,集中火力打击一点,也符合张将军刚才的想法,总好过分散炮火。”
徐承业的心跳骤然加速。姐姐的分析丝丝入扣,合情合理。他不是不懂筑城和力学,只是身处炮火指挥的位置,被硝烟、伤亡、技术故障所困扰,反而没能像姐姐那样跳出细节,从整体结构的角度去审视问题。这或许就是“当局者迷”?
他看着姐姐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又望向远处那个在炮火中看似顽强的马面。赌一把?将宝贵的炮火和宝贵的时间,押在姐姐这个基于细致观察的理论推测上?
如果失败,他将承受更大的压力,炮火的威信也会进一步受损,步卒的牺牲或许还要增加。
但如果成功……
他脑海中闪过城下堆积的同袍尸体,闪过胡匠头肩头的箭伤,闪过广宁雪夜那刺目的信号火光。
“张将军!”徐承业猛地转身,看向张翼,语气斩钉截铁,“我信我姐的判断!请将军下令,让步卒兄弟暂时后撤至安全距离,以免误伤!给我半炷香的时间调整炮位、集中火力!若五轮轰击后仍无效,我徐承业……亲自带人爬云梯!”
张翼看着这对年轻的姐弟,姐姐沉静睿智,弟弟果决敢当。他再望向那似乎坚不可摧的城墙,以及城下越来越多的伤亡,猛一咬牙:
“好!就依大姐之言!老子也赌一把!传令!前锋步卒,缓步后撤百步,弓弩手压制城头,掩护撤退!徐统领,炮阵就交给你了!给老子狠狠地打那个马面!”
命令迅速传达。正在舍生忘死攻城的明军步卒虽然不明所以,但在军官的严令和旗号指挥下,开始交替掩护,缓缓脱离与城墙的接触,向后撤退。城头上的守军见明军后退,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和嘲骂声,箭石倾泻得更加猛烈,试图扩大战果。
炮阵这边,徐承业已经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年轻雄狮,冲回了指挥位置。他嘶声下令:
“所有炮位注意!停止自由射击!目标变更!城门楼右侧三十丈,突出马面与主墙连接根部!方位角左移两度七分,仰角下调半度!清空炮膛,换装……双倍药包开花弹!给我把最猛的家伙拿出来!五轮急速射!我要看到那堵墙,从根子上烂掉!”
炮手们虽然疲惫且对频繁变更目标有些困惑,但看到徐统领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神,无人敢有异议。哑火的火炮被暂时搁置,所有状态良好的火炮开始紧张地调整射角,装填手搬出了为应对最坚固目标而预留的、装药量加大的特制开花弹。
徐承志在韩成的护卫下,徒更安全的观测位置,手中紧紧握着千里镜,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将自己的推测和判断和盘托出,是将巨大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肩上。此刻,她的冷静外表下,心同样悬到了嗓子眼。万一……万一自己看错了呢?万一那点细微的差异只是巧合或光影错觉呢?
她看着弟弟在炮阵中奔走呼喝,看着炮口缓缓移动,对准了那个看似寻常的马面。寒风卷着硝烟和血腥味扑面而来。
“装填完毕!”
“瞄准完毕!”
一声声禀报传来。
徐承业最后看了一眼姐姐所在的方向,深吸一口混合着硝磺与血腥的冰冷空气,高高举起了右臂。
整个炮阵,陷入一片死寂的等待。只有寒风呜咽,远处传来城头上女真守军得意的叫嚣。
“目标,敌城弱点马面,”徐承业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五轮急速射——”
他的手臂,带着积蓄的所有力量与希望,猛然挥落!
“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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