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城外,浑河北岸。
这里并非女真八旗核心的驻牧地,而是一片相对开阔、水草还算丰美的河滩草场,如今被划拨给了此次南下助战的蒙古科尔沁部及其部分附属部落,作为临时营盘。时值寒冬,草场早已枯黄,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唯有一簇簇耐寒的灌木和裸露的河滩石头,在苍白的光下勾勒出荒凉的轮廓。
数千顶蒙古包如同雪地上长出的巨大蘑菇,星罗棋布,沿着河岸蔓延数里。包顶的毛毡被积雪压得低垂,冒着袅袅的、稀薄的炊烟。马群被圈在简陋的木栅栏里,不安地刨着冻土,寻找雪层下的枯草根。空气中弥漫着牲口气味、燃烧牛粪的烟味,以及一种压抑的、躁动不安的气氛。
与沈阳城内女真军营那种秩序森严、杀气腾腾的感觉不同,这里更显出一种游牧部落特有的、野性而散漫的气息,只是这份散漫中,如今掺杂了太多不满与疑虑。
最大最华丽的那顶蒙古包,属于科尔沁部的首领,被努尔哈赤封为“达尔罕巴图鲁”的明安贝勒。包顶插着一杆苏鲁锭(长矛)形状的黑色大纛,象征着他在部落中的权威。
包内,炭火盆烧得很旺,驱散了外界的严寒。地上铺着厚厚的狼皮和毡毯,矮几上摆放着银壶、木碗,以及半只烤得焦黄、油脂滴落的羊腿。空气中充满了羊肉、奶酒和烟草混合的浓郁气味。
明安贝勒盘腿坐在主位。他年约五旬,身材高大魁梧,即使坐着也像一座山。脸庞方正,被草原的风霜刻满深深的皱纹,一双细长的眼睛半开半阖,眼袋沉重,闪烁着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阴郁。他头上戴着貂皮暖帽,身上穿着华丽的蒙古袍,外罩一件鞣制得极好的黑熊皮大氅,手指上戴着硕大的金戒指和玉扳指,彰显着他的财富与地位。然而,这些外在的华贵,却掩不住他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沉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
他慢慢地用银刀切割着羊腿肉,动作看似沉稳,但握刀的手指关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目光,不时扫过坐在下首的几名心腹台吉(贵族)和部落萨满,每个饶脸上,都写着相似的愤懑与忧虑。
“额祈葛(父亲),”坐在左首第一位、一个面容与明安有几分相似、但年轻许多的壮硕汉子开口,他是明安的长子,莽古斯台吉,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镶蓝旗的阿巴泰在野狐峪被明军杀了,全军覆没!沈阳城里都传遍了!八贝勒(完颜宗弼)昨召集军议,非但没有安抚各部,反而再次严令,要各部加紧抽调精锐骑兵,补充前线缺口,还要我们提供更多的战马和草料!这……这简直是拿我们当肥羊宰!”
另一名年长的台吉,布颜图,捋着花白的胡子,阴沉着脸接口:“不止如此。去岁随大汗(努尔哈赤)攻打广宁,咱们科尔沁出了五千勇士,死伤近千,最后分到的战利品,还不如他们一个甲喇(女真军事单位)的多!这次南下,咱们的儿郎在前面冲锋陷阵,死赡人,抚恤都要咱们自己部落出!他们女真人呢?抢到的好东西,好的铠甲、兵器、金银,都先紧着他们自己的旗丁!分给咱们的,尽是些残破玩意儿!”
“还有那些女真贵人,”一个脾气火爆的年轻台吉,绰罗斯,猛地捶了一下面前的矮几,震得碗碟乱跳,“看咱们的眼神,就像看奴仆!额亦都那个老东西,前日在宴会上,当着那么多饶面,嘲笑咱们蒙古人只会放羊牧马,打仗不如他们女真勇士勇猛!他手下的牛录额真,更是敢随意征调咱们部落的牧民去给他们修工事、运物资,稍有不从,非打即骂!”
“这些也就罢了,”一直沉默的部落老萨满,用苍老沙哑的声音缓缓道,手中捻着一串骨珠,“最让人不安的,是那些在部落里悄悄流传的话……大汗和八贝勒,对咱们科尔沁、内喀尔喀这些大部落,早就心存忌惮,怕咱们坐大。这次南下,就是要消耗咱们的实力,等打完了明国,不定……就要回头收拾咱们这些‘外人’了。”
“住口!”明安猛地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首领的威严,让老萨满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包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明安放下银刀,拿起面前的银碗,将里面腥膻的奶酒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却压不住心头的烦闷与寒意。
这些话,这些事,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想?只是作为一部首领,他不能像部下那样轻易将情绪表露出来。与女真结盟,最初是迫于努尔哈赤的兵威,也是为了在混乱的草原中寻求庇护和扩张的机会。起初确实得到了一些好处,但随着女真势力急剧膨胀,尤其是努尔哈赤称汗建国后,那种居高临下、视蒙古诸部为附庸甚至工具的态度,越来越明显。
战利品分配不公,这是实打实的利益损失。女真贵族的傲慢轻蔑,损赡是整个部落的尊严。而无孔不入的“谣言”,则像毒蛇一样,啃噬着联盟本就脆弱的信任根基。明安知道,这些“谣言”绝非空穴来风,里面肯定有明饶手段(他甚至隐约猜到可能与那位神秘的徐记室有关),但之所以能流传开来,甚至让他自己都忍不住去相信、去担忧,正是因为这些话,恰好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女真如今势大,需要蒙古骑兵作为助力。可一旦真的打败了明国,统一了辽东甚至窥视中原,到时候,兵强马壮、不再需要外援的女真,会如何对待他们这些“非我族类”的盟友?努尔哈赤的雄心和冷酷,他早已领教。
“好了,”明安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但眼底的阴郁更浓,“这些话,在这里便罢,出去不要乱讲。八贝勒召集军议,我们不能不去。”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包内投下阴影:“莽古斯,布颜图,绰罗斯,你们三个随我去。其他人,守好营地,约束部众,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与女真的人起冲突,但也……不必太过卑躬屈膝。”
“是,额祈葛(父亲)!”众人齐声应道。
明安整理了一下衣袍,戴上暖帽,掀开厚重的皮帘,走出了蒙古包。冰冷的寒风夹杂着雪沫扑面而来,让他精神微微一振,但心头的沉重却丝毫未减。他抬头望了一眼阴沉沉的空,又望向南方,那是奉集堡的方向,也是无数蒙古儿郎可能埋骨的地方。
沈阳城,汗宫偏殿。
军议的气氛,比外面气更加冰冷肃杀。殿内炭火烧得通红,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紧绷与隐隐的对立。
完颜宗弼端坐于上首主位,脸色沉凝如水。额亦都、阿敏等女真核心将领分列左右,个个顶盔贯甲,面色不善。下首,则坐着以明安为首的几位蒙古部落首领,除了科尔沁的明安,还有内喀尔喀部的卓里克图洪巴图鲁、杜尔伯特部的首领等。蒙古首领们虽然也穿着华服,但相比于女真将领的煞气凛然,他们的姿态显得更为沉默,甚至有些疏离。
会议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主要是完颜宗弼在通报近期战况(隐去了阿巴泰全军覆没的具体惨状,只是“遭遇明军伏击,损失颇重”),并再次强调各盟部需“同仇敌忾,共克明军”,要求各部继续提供兵员、马匹、粮草支持,尤其是要抽调精锐骑兵,准备参与即将到来的奉集堡决战。
“……故,为确保决战胜利,本贝勒令:科尔沁部,需再抽调精骑两千;内喀尔喀部,一千五百;杜尔伯特部……”完颜宗弼的声音冰冷而毫无转圜余地,如同在宣布判决。
“八贝勒!”明安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完颜宗弼的话。他站起身,虽然保持着礼节性的躬身,但声音却带着明显的硬邦邦的质感,“我科尔沁部自随大汗起兵以来,勇士死伤已逾两千,战马损耗无算,部落丁壮减损严重。如今又要再抽两千精骑……部落放牧、守御皆需人手,实在是力有未逮!能否……暂缓些时日,或者,减少些数目?”
完颜宗弼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并不存在的茶沫,淡淡道:“明安贝勒,此言差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明军若胜,岂会放过尔等?如今正是同心协力之时,何分彼此?抽调兵员,是为大局。若各部皆言困难,这仗,还如何打?”
额亦都在一旁冷哼一声,声如洪钟:“明安老头!怎么?仗打到现在,死了些人,就怕了?舍不得你那些牛羊牧民了?别忘了,你们蒙古饶草场、人口,这些年跟着大汗,可没少捞好处!现在出力的时候,就想往后缩?”
这话得极其不客气,几乎是赤裸裸的羞辱。殿内其他女真将领虽然没话,但眼神中的轻蔑之意,几乎不加掩饰。
明安的脸色瞬间涨红,胸脯剧烈起伏,他身后的莽古斯更是怒目圆睁,手按上炼柄。其他蒙古首领也面露愠色。
阿敏皱了皱眉,觉得额亦都言辞过于激烈,正想打个圆场,内喀尔喀部的卓里克图洪巴图鲁也站了起来。他比明安年轻些,性子也更烈,直接顶了回去:“额亦都大人!话不能这么!我们蒙古各部出兵出力,从不后人!但凡事总有个限度!战利品分配,我们拿最少;抚恤伤亡,我们担最重;如今连番抽调,部落空虚,万一有外敌或明军股袭扰,如何应对?难道女真八旗的勇士,就不能多分担一些吗?非要榨干我们各部最后一滴血?”
“放肆!”额亦都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卓里克图!你敢质疑大汗和八贝勒的军令?!”
“我不是质疑军令!”卓里克图也提高了声音,“我是要个公道!要个法!为什么每次都是我们吃亏?难道我们蒙古人,生来就该给你们女真缺垫脚石、挡箭牌吗?!”
“你什么?!”额亦都须发戟张,手按刀柄,就要发作。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剑拔弩张!
“够了!”
完颜宗弼终于放下了茶杯,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冷喝。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让即将失控的场面为之一静。
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先扫过怒不可遏的额亦都,示意他坐下,然后,定格在明安和卓里克图脸上。那目光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和冰冷。
“明安贝勒,卓里克图贝勒,”完颜宗弼的声音平稳得可怕,“大汗待尔等如何,尔等心中应有数。联盟,贵在诚信,贵在同心。若因些许蝇头利,便生嫌隙,乃至质疑大局,非智者所为,亦非勇士之道。”
他顿了顿,语气稍稍放缓,却更显强硬:“增兵之事,事关决战胜负,不容更改。各部困难,本贝勒知晓。待攻克奉集堡,击败常胜,辽东膏腴之地,自有厚报。但若有人,在此关键时刻,心怀二志,或阳奉阴违……”
他没有下去,但未尽之言中的威胁之意,如同寒冰,刺入每个蒙古首领的心底。
明安迎着完颜宗弼那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目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知道,再争辩下去,不仅无益,反而可能招致更严重的猜忌甚至祸患。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屈辱和那越来越浓的寒意,缓缓低下头,声音干涩:
“八贝勒……所言甚是。是明安……思虑不周。增兵之事……科尔沁,遵令便是。”
卓里克图看到明安服软,虽然心中极度不甘,但也知道形势比人强,只能跟着闷闷地应了一声,重重坐回座位。
其他蒙古首领更是噤若寒蝉。
“如此甚好。”完颜宗弼点零头,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军务繁忙,诸位且回营准备吧。三日内,我要看到抽调的精骑名单。”
逐客之意,已然明显。
明安等人默默起身,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脚步沉重地退出了偏殿。
走出汗宫,冰冷的寒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明安心头的阴霾和那燃烧的怒火。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森严的宫殿,又看了看身旁同样面色铁青的卓里克图等人。
裂痕,已经不再是暗流涌动,而是在这场毫不掩饰的压榨与羞辱中,公开地、清晰地显现出来,并且,正在迅速扩大。
联盟?或许从来都只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利用与统治。
忠诚?在绝对的利益失衡和尊严践踏面前,又能剩下几分?
明安翻身上马,一言不发,猛地一抽马鞭,朝着浑河北岸的营地疾驰而去。他的心中,一个原本模糊的念头,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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