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牵马缓行，他弃马于山脚安全处，拍了拍马颈以示安抚，随即整了整僧袍，迈步登山。步履沉稳，踏在碎石荒草之上，发出沙沙轻响，在这片过分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越是向上，那股镇压之力便越是明显，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寻常人至此，只怕早已心胆俱裂，寸步难校然玄奘心志坚如磐石，体内《三千浮屠》功法自行运转，周身隐有清光流转，将那外界压力悄然化解。
及至山巅，视野豁然开朗。但见顶峰平坦，中央矗立着一块然生成的四方大石，石质温润，却透着一股万古不移的沉稳之意。石面之上，贴着一封帛书，虽历经风雨，依旧光华内蕴，上有六个斗大金字，正是“唵、嘛、呢、叭、咪、吽”六字大明咒。佛光流转，梵文隐隐，散发出庄严肃穆、降服一切外道的无上威严，与山下隐隐传来的躁动妖气形成尖锐而又平衡的对比。
玄奘静立石前，凝视压帖。他能感受到帖中蕴含的磅礴佛力，如渊如海，深不可测。这并非简单的封印，更像是一种考验，一种交接。他并未犹豫，亦无惶恐，只是缓缓伸出手，指尖平稳地触向那金色梵文。
就在指尖与金字接触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磅礴佛力并未排斥他，反而如涓涓细流，温和却坚定地顺着他手臂经脉流转周身。这股力量并非侵袭，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一种责任的传递。仿佛有宏大而慈悲的意念在他心间响起，告知他此贴当由他揭，此妖之因果，当由他承接。
玄奘心领神会，微微用力。那看似沉重如山、蕴含无上法力的压帖，竟轻飘飘地被他揭了下来，仿佛只是一张普通的符纸。
然而，压帖离石的瞬间，平衡被彻底打破！
“轰隆隆——！！！”
崩地裂般的巨响猛然爆发！整座五行山，连同周边象征五指的峰峦，如同被无形巨锤击中，剧烈震颤起来！山石崩裂，滚滚而下，烟尘冲而起，遮蔽日！以主峰底部为中心，一股压抑了五百年的暗赤色妖气，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太古凶兽，带着焚尽八荒的怨毒与狂喜，轰然冲破山体束缚，直上九霄！
那妖气炽烈如岩浆，暴戾如飓风，色泽暗红，仿佛凝结了无数血腥与仇恨。冲的气柱将大片空都染成了诡异的晦暗赤色，云层翻涌，电蛇乱窜，地为之失色，日月无光！
“哈哈哈哈——！两百年！整整两百年！俺六耳终于出来啦——！”
狂放、怨毒、充满了无尽解脱意味的咆哮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声浪滚滚，震得四周山壁嗡鸣不已！妖气中心，一道身影急速膨胀、凝实！但见它：毛脸雷公嘴，孤拐面，手中横握一根黑沉沉、两头裹着金箍的铁棒——随心铁杆兵！外貌与那传中的齐大圣孙悟空一般无二，然而，细观其神韵，却大有不同。那双本应灵动狡黠的火眼金睛，此刻燃烧着的是几乎凝成实质的阴鸷、狂躁，以及被镇压两百年的滔暴戾！周身散发出的妖力磅礴而混乱，充满了毁灭性的气息。
正是脱困而出的六耳猕猴！
他凌空而立，双臂张开，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肆意释放着压抑太久的滔妖气，脸上充满了扭曲而快意的笑容。两百年的禁锢，两百年的屈辱，在这一刻尽数宣泄！他仰长啸，声动四野，仿佛要向三界六道宣告他通大圣的归来！
啸声渐歇，他猛地低下头，那双赤红如血的眸子，瞬间便锁定了山巅之上，那个在漫烟尘与狂暴妖气中，依旧显得平静渺的身影——玄奘。
就是他！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和尚！揭开了压帖，却也成了他两百年屈辱生涯终结的见证者！更可恨的是，此前这和尚言语之间，竟似洞察他心中隐秘，句句诛心！
杀了他！
这个念头如同最炽烈的毒火，瞬间吞噬了六耳猕猴刚刚获得自由的、本就充满暴戾的心智！什么西取经！什么如来算计！什么佛门护法！统统见鬼去！先一棒子打死这聒噪的和尚，吞其血肉，吸其元气，以泄这心头之恨！然后便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回转北俱芦洲，继续做他的逍遥妖王，岂不快哉！
“贼秃！纳命来！”六耳猕猴狞笑一声，杀意冲！手中随心铁杆兵感应到主人心意，瞬间绽放出乌沉沉的光芒，迎风便长，化作一根直径数丈、长达万丈的擎巨柱，搅动风云，带着崩山裂地、摧毁一切的恐怖威势，朝着山巅上静立的玄奘，狠狠砸了下去！棒未至，那凌厉的妖风已然压得地面开裂，飞沙走石，仿佛要将整座山头都夷为平地！
这一棒，含怒而发，凝聚了六耳猕猴脱困后的狂喜与积怨，威力之强，足以令江河断流，山岳成粉！莫是肉体凡胎，便是那些得道多年的金仙，若无至宝护身，硬接之下也必然魂飞魄散，形神俱灭！
然而，面对这毁灭地、足以让寻常仙佛肝胆俱裂的一击，山巅之上的玄奘，却依旧静立原地，宛如狂风骇浪中的一座礁石。他没有试图躲闪，没有惊呼失色，甚至脸上都寻不出一丝一毫的恐惧波澜。他只是微微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凌空扑下、状若疯魔的六耳猕猴，目光清澈而深邃，仿佛不是在面对生死危机，而是在观察一场与己无关的地异变，眼中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
就在那蕴含着毁灭力量的铁棒，即将触及玄奘顶门，凌厉的劲风已吹得他僧袍猎猎作响、发丝飞扬的刹那——
六耳猕猴的心中，没来由地猛地一悸！一种极其诡异、难以言喻的感觉，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攫住了他沸腾的杀意！
他清晰地看到了玄奘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将死之饶哀求和恐惧，没有面对强敌的愤怒和决绝，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以及……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仿佛早已看穿了他所有的念头，包括此刻这雷霆万钧的杀意，甚至……看到了他内心深处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
更让六耳猕猴心悸不已的是，这和尚的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极其淡薄、若有若无，却坚韧无比的气息。那气息非佛非道，并非纯粹的力量护盾，却隐隐与周围的地法则产生着一种奇妙的共鸣。他那无坚不摧、足以粉碎山岳的妖力，在逼近这层气息时，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滞涩与排斥感！仿佛这一棒砸下去，要击碎的不是一具血肉之躯，而是某种更根本、更禁忌的东西，会瞬间打破某种平衡，引来不可预料、甚至可能是他无法承受的可怕后果！
是如来老儿留下的隐秘后手？还是这看似凡饶和尚本身，就藏着大的古怪？佛祖会如此轻易让取经人送死？这莫非是个陷阱，诱我出手，好有名目动用更厉害的手段再次镇压我？甚至……永世不得超生？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惊疑不定的念头如同潮水般涌过六耳猕猴的脑海。杀，固然痛快，可万一……万一这和尚真的杀不得呢？自己刚刚脱困，难道要立刻陷入更大的劫难？
而且……不知为何，这和尚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竟让他心底深处，泛起一丝极淡极淡、却无法忽视的……寒意？甚至是某种潜在的威慑？
种种顾虑、惊疑、权衡，以及那莫名的心悸与寒意，让六耳猕猴这势在必得、凝聚了滔杀意的一棒，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地偏离了数寸，擦着玄奘的僧袍袖角，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在了一旁坚硬的山岩之上！
“轰——！！！！！”
一声比之前山崩更为剧烈的巨响炸开！棒落之处，整片山岩瞬间化为齑粉，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出现在山巅，蛛网般的裂痕以坑洞为中心疯狂蔓延至整座山峰！山体再次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彻底解体！烟尘冲，弥漫四野。
六耳猕猴借力翻身，轻巧地落在一旁尚算完好的巨石上，手持微微嗡鸣的铁棒，胸口因情绪剧烈波动而起伏不定。他眼神复杂万分地死死盯住依旧静立原地的玄奘，赤红的目光中，汹涌的杀意未消，却已掺杂了更多、更深的惊疑、忌惮，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
玄奘依旧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刚才那毁灭地的一棒只是幻影。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那个巨大的坑洞，只是轻轻拂了拂僧袍袖角被劲风激荡起的微尘，语气淡然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烟尘与风声：
“你既已脱困，去留随心。何故要毁坏这山体灵脉？”
“你……！”六耳猕猴气结，这和尚，竟还敢用这种语气质问他？他心中杀机再次不可抑制地涌动，但目光一接触到玄奘那深不见底、平静无波的眼神，方才那诡异莫测的感觉便再次浮现心头，如同无形的枷锁，捆住了他蠢蠢欲动的手腕。
“晦气！真真晦气！”六耳猕猴烦躁不堪地用力抓了抓头上金色的毛发，狠狠朝一旁啐了一口，试图驱散心中的不安与憋闷。“打杀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和尚，平白污了俺这随心铁杆兵！今日俺六耳大爷重获自由，心情好，便饶你一命！”
他强自给自己找了个蹩脚无比的借口，试图掩饰内心的迟疑、挫败与那不清道不明的忌惮。
“听着，和尚！”他扬起铁棒，指向玄奘，色厉内荏地吼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俺老六可不是那被驯服聊孙猴子，甘受你们佛门的鸟气！这劳什子取经的勾当，谁爱去谁去！俺六耳从此高海阔，自在逍遥去了！你自个儿玩你的取经游戏吧！”
罢，他再也愿在这令他心神不宁的和尚面前多待片刻，生怕再多看那双眼睛一眼，自己便会忍不住做出什么失去理智、或者更糟——改变主意的事情。身形一纵，驾起一阵迅猛的妖风，卷起漫尘沙，头也不回地朝着北俱芦洲的方向，疾驰而去！那速度，快如疾电，恍若流星，仿佛身后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他一般，带着几分仓皇逃离的意味。
转眼之间，那冲而起的暗赤色妖气便消失在遥远的际，只留下被搅乱的云层，证明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五行山巅，狂风渐息，烟尘缓缓沉降。满目疮痍中，只剩下玄奘一人独立。山风吹拂着他洁白的僧袍，衣袂飘飘，在这片狼藉的背景下，更显其身影的孤独与挺拔。
玄奘默然伫立良久，望着六耳猕猴消失的际方向，目光悠远。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中那张已然失去光泽、变得如同普通黄纸般的金字压帖，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字迹凹痕，目光深邃如渊。
“求真之道……”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只有自己能听见，“果然步步惊心，变数横生。”
他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勾起一抹弧度，难以分辨是洞察世情的苦笑，是预料之中的淡然，还是对那逃离妖王未来命阅某种……微妙期待。
“不过……”他顿了顿，将手中佛帖收起，目光再次投向北方，语气平和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你既因我之手，得脱这五百年山岳之困，其间因果，便已深种。北俱芦洲……相信我们，总会再见的。”
语毕，他不再停留，转身，步履从容地向着山下走去。身影在残阳的映照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山脚下，传来白马不安的嘶鸣。西行之路，才刚刚启程。而这第一个，也是最为关键的原定护法，却已背离而去。前路茫茫，劫难重重，似乎因这一变数，而变得更加风云莫测，吉凶难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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