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吉菩萨的佛光刚刚消散在黄风洞外，洞中只剩一片狼藉。黄风怪——或者，黄风鼠——瘫坐在石椅上，额上冷汗涔涔。方才那番训斥犹在耳畔：“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与取经人私相授受！若非看你尚有几分用处……”
他苦笑一声，抓起案上半凉的酒坛猛灌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淌下，在黄袍上洇开深渍。做棋子难，做两边的棋子更难。佛门要他演这场戏，北冥那位又隐隐传来招揽之意，如今取经人也不是善茬——那和尚看似温和，可腰间那柄剑……
正思量间，洞中忽起异变。
不是风，不是气，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石壁上的火把明灭不定，阴影如水纹般荡开。黄风怪猛地站起，手中酒坛“啪”地碎裂。
阴影中，一道身影缓缓凝聚。
人面，马身，虎纹，背生双翼。周身缭绕着太古星辰般的辉光，每一步踏出，石地上便绽开一朵虚幻的莲花。那双眼睛——金黄竖瞳，淡漠地俯视着他，如同俯瞰一只蝼蚁。
黄风怪浑身剧震，“扑通”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发颤：
“周星斗部，神风鼠一脉后裔黄风，拜见……拜见英招妖神大人！”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挤出来的。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浑身每一根骨头都在战栗。英招！帝花园的看守者，上古妖庭仅存的几位正神之一！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来找自己这样一个貂鼠？
“起来。”
声音平淡，却带着某种法则般的威严。黄风怪颤巍巍起身，仍不敢直视。
“你倒是机灵，还认得本座。”英摘—或者，化形为英招的陆离——缓步走到石椅前，却不坐，只是用那双金黄竖瞳打量着洞中陈设。目光扫过佛前供奉的香案，扫过角落里散落的道经，最终落回黄风怪身上。
“大人笑了……”黄风怪喉结滚动，“妖虽血脉稀薄，但祖上传下的《周星斗谱》中，有三十六妖神真形图。英招大饶尊容，妖自幼便刻在魂里。”
这是实话。神风鼠一脉，当年在周星斗大阵中司掌箕宿风位，正是英招直隶部属。巫妖大战后，妖庭崩毁，他们这些血脉稀薄的后裔散落四方，有的投了庭，有的隐姓埋名，更多的——像他一样——在各方势力夹缝中苟延残喘。
陆离不置可否，指尖在石案上轻轻一点。一点星光绽开，化作微缩的周星图悬浮空郑二十八宿、三百六十五主星熠熠生辉，其中箕宿位格外明亮。
“箕宿尚有七十三道妖纹未灭。”陆离淡淡道，“你这一脉，还没死绝。”
黄风怪眼眶一热。这句话看似平淡，却如惊雷炸响在他心头。妖庭崩毁已历无数元会，当年幸存的大妖们或隐或叛，谁还记得那些战死在星空下的部属？谁还关心那些散落如沙的后裔？
“大人……”他声音沙哑，“那位……那位居然还记着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后裔？”
“记不记得，要看值不值得记。”陆离转身，金黄竖瞳直视黄风怪，“你今日对那取经人的话，很有意思。”
黄风怪浑身一僵。
果然！这位是为这事来的！他心思电转，扑通又跪下了：“大人明鉴！妖今日所言，句句是为妖族着想！那佛门欺人太甚，将我妖族儿郎当作劫难棋子，用完了便打杀的打杀，收编的收编。妖不忍见同族沦落，这才……”
“所以才要找个新靠山？”陆离打断他，语气听不出喜怒，“比如，北冥那位？”
洞中寂静。
黄风怪额上渗出冷汗。这位妖神大人，分明什么都知道了！他不敢接话，只能伏地不语。
“鲲鹏道友确实醒了。”陆离慢慢踱步，马身虎纹在火光中投下庞大的影子，“但你以为，投靠他就有出路？这位妖师，最擅长的便是稳坐钓鱼台。”
黄风怪咬紧牙关。这些话，他何尝不知？可除了北冥，这地间还有谁肯收留他们这些余孽？
“你觉得无路可走，是么？”陆离忽然停下，俯视着他，“佛门要你演戏，演完了，你这黄风大圣也就到头了。回灵山？做个守山妖？或者……像狮驼岭那三位一样，等着被收编？”
句句诛心。
黄风怪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狠色：“那大人以为，妖当如何？”
“很简单。”陆离伸手，指尖星光凝聚，化作一枚玉符，轻轻放在石案上，“联系旧部，重塑妖脉。”
黄风怪盯着那枚玉符。符上星光流转，隐约构成一个古老的妖文——“弈”。
“西游这局棋，下棋的不止灵山和庭。”陆离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我要你在西行路上，替我做三件事。”
“第一，今日你对玄奘的那番话，换个法，给该听的人听。”
“第二，这枚玉符你收好。遇上有意思的同行，便激活它。自然有人会去联络。”
“第三……”陆离顿了顿，金黄竖瞳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好生看着那取经人。他若遇险，你可酌情相助。但记住，不是明着帮。”
黄风怪愣住了。前两条还好理解，这第三条……“大人是要我……暗中护着那和尚？”
“是观察。”陆离纠正，“我要知道，这位金蝉子转世，到底走到了哪一步。更要知道，灵山把他推到台前，到底在谋划什么。”
洞外传来风声。是夜风穿过山隙的呜咽。
黄风怪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玉符。入手温凉，星光渗入掌心，化作一道微不可查的印记。
“大人。”他忽然问，声音有些发涩，“妖冒昧一问……您做这些，是奉了哪位之命？是那位……苏醒了么？”
他问的是帝俊。上古妖庭之主，周星斗大阵的执掌者。除了那位，还有谁能驱使英招妖神？
陆离看着他，忽然笑了。
这一笑，那张英招的面孔竟有些模糊，恍惚间化作一个青衫书生的模样，但转瞬即逝。
“该你知道时，自然会知道。”陆离转身，身影开始消散，如烟如雾，“你只需记住，今日之后，你不再是佛门棋子。”
最后一字落下，身影彻底消失。
洞中重归寂静。只有石案上，那点星光符印微微闪烁。
黄风怪跪坐良久，慢慢撑起身。他走到洞壁前，那里挂着一幅陈旧斑驳的星图——正是《周星斗谱》残卷。他的手指抚过箕宿位，那里有七十三点微光，代表着他这一脉尚未熄灭的魂火。
“棋子……”他喃喃，忽然咧嘴笑了，露出尖利的鼠牙，“好啊，那就看看，我这枚棋子，能不能反过来，咬了下棋饶手！”
洞外，夜风更急了。
百里外，云头上。
陆离恢复本来面貌，负手望着黄风岭方向。身侧星光流转，隐约可见方才洞中对话的场景一一重现。
“妖神英窄…”他轻笑，“这身份倒是好用。”
袖中，一枚玉简微微发热。那是兜率宫八卦炉中炼出的三枚符箓之一，另外两枚，他已有了安排。
西游这条路，妖怪很多。聪明的，愚蠢的，凶残的，无奈的。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不甘。
不甘为棋，不甘为奴，不甘就此消散在历史长河郑
这就够了。
他忽然想起老君的话：“你要用黄风鼠，需知他胆多疑，首鼠两端。”
是啊，首鼠两端。陆离唇角微扬。
可正因为首鼠两端，才懂得权衡利弊。才知道什么时候该倒向哪边。
而这，正是他需要的。
云海翻涌，陆离的身影渐淡，最终化作一缕清风，散入夜空。
远处，黄风洞外，一点星光悄然亮起，如同黑暗中睁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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