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那场看似平淡，实则凶险的奏对之后，笼罩在考功司上空的阴云似乎暂时消散了一些。陈宁那边的弹劾攻势明显减弱，虽然暗地里的流言未曾停歇，但至少明面上，没人再敢直接冲击考功司的衙门。李鲤知道，这是朱元璋那句“朕自有分寸”发挥了效力。
然而，李鲤并未感到丝毫轻松。皇帝的警告言犹在耳：“朕给你这面镜子，是让你照别人，也照你自己。”他深知，自己的处境非但没有改善，反而更加微妙。他就像走在一条细细的钢丝上，一边要顶着压力继续推行考核，做出实实在在的成效以证明自己的价值；另一边又要时刻警惕，不能授人以柄，更不能让自己这面“镜子”被污染或打破。
考功司的公务愈发繁重。随着“实效核验”的深入，需要处理的信息量呈指数级增长。仅靠李鲤和几个核心属员加班加点，已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他迫切需要扩充人手，尤其是需要一批真正理解并认同这套考核理念、做事踏实可靠的得力干将。
但这又谈何容易？官场之上，多的是见风使舵、投机钻营之辈。他李鲤如今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真心来投靠的未必有，想来捞取“从龙之功”或别有用心者，恐怕不在少数。
就在李鲤为人才匮乏而头疼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带来了转机。
这日下值时分，李鲤揉着发胀的额角，正准备离开签押房，却见王司吏——那位他在江宁县衙的老同事，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袱，有些拘谨地站在院子里等候。
“王兄？”李鲤有些诧异，连忙将他请进屋内，“你怎么来了？可是江县有什么事？”自从他升任考功司郎中后，与江县旧同僚便少了联系。
王司吏显得有些紧张，他将包袱放在桌上，搓了搓手，脸上带着熟悉的谨慎，又多了几分决心：“李……李大人，江县一切安好。是……是下官自己，想来投奔大人。”
“投奔我？”李鲤更惊讶了。王司吏是衙门里的老吏员，做事稳妥，但性格保守，并非锐意进取之人。他怎么会放弃江县相对安稳的职位，跑到这漩涡中心的考功司来？
王司吏深吸一口气，道：“李大人，不瞒您，您在考功司做的事，江县同僚们都有所耳闻。起初，大家也觉得您……太过折腾。但后来，看到您真的用那‘周报’、‘看板’，逼得工部把河堤修得更牢靠，逼得户部不敢再那么明目张胆地拖延推诿……下官觉得，您做的，是实事！”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激动：“下官在县衙一辈子，见的都是揣摩上意、应付差事。像您这样，真拿着尺子去量，追着结果去问的，头一回见！或许……或许这官场，真需要您这样的人，需要您这套法子。下官才疏学浅，帮不上大忙，但算盘打得熟，文书理得清，只求能在大人手下，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而非……而非终日浑浑噩噩。”
这一番话，得朴实，却掷地有声。李鲤看着王司吏那双不再浑浊、反而透出些许光亮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没想到，在这孤立无援的时刻，第一个向他伸出援手、表示认同的，竟是这位昔日被认为有些“迂腐”的老同事。
这不是来攀附权贵的，这是真正的志同道合者，是看到了那套考核方法背后，追求实效、公正的初心。
“王兄……”李鲤一时语塞，重重拍了拍王司吏的肩膀，“你能来，太好了！我这里，正缺你这样的踏实人！”
他当即拍板，利用自己郎中的职权，将王司吏调入了考功司，负责文书归档和数据初核。王司吏的到来，如同给疲惫的考功司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经验丰富，做事一丝不苟，很快就将原本有些混乱的卷宗管理得井井有条，大大减轻了李鲤的负担。
更让李鲤惊喜的是，王司吏并非个例。或许是看到了王司吏的“成功转型”，或许是真正被考功司所做之事的“理想”色彩所吸引，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陆续又有几个来自不同衙门、职位不高、却同样心怀实干想法、对官场积弊不满的年轻官员和吏，通过各种渠道，表达了愿意调入考功司的意愿。
他们之中，有擅长算术的户部书吏，有精通律法的刑部主事，甚至还有一个因为太过“耿直”而在翰林院备受排挤的年轻编修。
李鲤谨慎地考察了每一个饶背景和动机，剔除了几个明显别有用心者，最终吸纳了五六人。考功司原本冷清的门庭，渐渐又有了些人气，虽然规模依旧不大，但核心团队总算初步搭建起来。
李鲤将这些人组织起来，不仅让他们处理日常核验，更定期组织“研讨”，讲解他那一套“核心业务”、“效率成本”、“实效导向”的理念，并鼓励他们结合各自专长，提出改进考核方法的建议。
于是，考功司的考核体系，在这些新鲜血液的加入下，开始变得更加精细和专业。户部来的书吏改进了数据统计方法；刑部主事帮助完善了核验流程的合规性；那个翰林院的编修，则发挥文笔特长，将原本枯燥的考核报告，写得更加清晰、有服力。
一股新的气象，在这的考功司内悄然生成。这里不再仅仅是执行皇帝意志的工具，更开始像一个有着共同理念和目标的技术型团队。虽然外界的压力依旧存在，但内部的凝聚力，却在一点点增强。
李鲤看着这些在灯下认真讨论、核对数据的年轻面孔，心中感慨万千。他最初只想自保和摸鱼，却阴差阳错地点燃了一簇的火苗。如今，这火苗似乎有了蔓延之势，开始吸引更多的“薪柴”。
前路依然艰险，阴谋并未远离。但此刻，李鲤心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踏实。他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整个官场的暗流。他有了同伴，有了这支虽然微、却开始焕发出生机的“绩效改革”火种。
这簇火种能燃烧多久，能否真的照亮一方地，尚未可知。但至少，薪火已然相传。接下来的，就是如何在这洪武朝的疾风骤雨中，心守护，让它持续燃烧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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