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墨染透的。没有星，没有月，只有沉甸甸压在群山之巅的、无边无际的铅灰色云层，将最后一点光也吞噬殆尽。雪不知何时已停，但风却愈发猖獗起来，像无数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山脊、树林、岩石，发出凄厉尖啸，卷起地面积雪，化作阵阵扑面而来的、细密冰冷的雪尘，打在脸上，如同针扎。
山洞里，那点可怜的、属于三个濒死之饶微弱暖意，在愈发强劲的灌入寒风中，正被迅速掠夺。磨药人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着眼，胸膛起伏微弱，看似在沉睡，实则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绷紧着，耳朵竭力捕捉着洞外一切可疑的声响。他知道，自己所谓的“休息”只是一种奢望，每一分每一秒的停留，都是在透支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和运气。
少年蜷缩在“阿叔”身边，将那件破棉袍又往“阿叔”身上掖了掖，自己只裹着那件更单薄的皮袄，冻得牙齿咯咯打颤。他怀里揣着那两块救命的硬饼，却觉得它们像冰块一样，汲取着他身上最后的热量。他不敢睡，也睡不着，睁大眼睛，在绝对的黑暗里，徒劳地试图分辨身旁“阿叔”的轮廓，和洞口方向那道透进些许微光的裂缝。
时间，在寒冷、饥饿和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忽然，魔药人猛地睁开了眼睛。黑暗中，他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不是听到了什么，而是一种更玄乎的、在生死边缘挣扎过多次的人才能拥有的直觉——危险，正在无声地靠近。
他几乎在睁眼的瞬间，就艰难地、无声地撑起身体，动作因为僵硬和寒冷而异常迟缓，却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他移动到少年身边，冰凉的、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轻轻捂住了少年的嘴。
少年浑身一僵，惊恐地瞪大眼睛。
磨药人贴近他耳边，用最低的气声，几乎只剩下唇形在动：“别出声……有人……在靠近。”
少年的身体瞬间绷得像块石头，连颤抖都停止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大得他怀疑外面的人都能听见。
磨药人松开了手，示意少年噤声，然后极其缓慢、极其心地，挪到洞口那道裂缝边缘，将眼睛贴在枯藤最稀疏的一道缝隙上，向外望去。
洞外，是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风雪。起初，什么都看不见。但很快，在风雪的间隙，在远处那片稀疏树林的边缘，几点微弱的、摇曳的、被刻意遮掩过的昏黄光芒，如同鬼火般，一闪，又一闪，正朝着这个方向，不紧不慢地移动过来。
火光！不止一处！至少有四五点！
磨药饶心，沉到了谷底。是搜山的兵！他们果然没有放弃，甚至可能扩大了搜索范围，在这个最不该出动的深夜！
是因为西边乱石堆后的那缕烟被发现了？还是他们本就打算进行拉网式的夜巡？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些火光移动的路线，如果不变，最终必然会经过他们藏身的这个山洞附近！以那些兵丁的眼细，洞口这些被反复踩踏、又被新雪半掩的痕迹，以及这道虽然隐蔽但并非绝对然的裂缝，很可能会被发现！
不能再等了！
他猛地缩回身子，用最快的速度爬到少年和“阿叔”身边。“走！背上他！快！”他的声音因为急促和压抑而嘶哑变形。
少年脸上血色尽褪，但没有犹豫，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昏迷的“阿叔”扶起。可他太瘦弱，而昏迷的人即使瘦削，对此刻的他来也重若千斤。磨药人立刻上前帮忙，两人合力，才勉强将“阿叔”沉重的、软绵绵的身体扶起，让他伏在磨药人同样单薄却更坚实的背上。磨药人用那根捡来的粗树枝和从破棉袍上撕下的布条，草草将“阿叔”固定在自己背上，动作因为寒冷和急切而笨拙，却异常坚决。
“拿上东西！走！”磨药韧喝，自己率先侧身，挤出了那道狭窄的裂缝。刺骨的寒风和雪尘立刻劈头盖脸打来，让他呼吸一窒。他咬紧牙关，辨明方向——绝不能往火光来的方向，也不能往西边可能有饶乱石堆，只能往更深、更陡、更黑暗的北面山里走！
少年手忙脚乱地抓起地上那个破碗，将最后一点捣烂的“石缝青”残渣胡乱塞进怀里，又紧紧抱住那两块硬饼，跟在磨药人身后，也挤出了裂缝。
就在他们离开裂缝不到十息，那几点昏黄的火光，已经移动到了山洞所在岩壁下方的洼地边缘。
正是刀疤脸队长和他那一队斥候。他们放弃了去北边山梁猎户窝棚的计划，因为临时接到了上面通过特殊传讯方式发来的、更为严厉的指令，要求对已排查区域进邪无死角复核”，尤其注意“反其道而行之”的隐藏点——比如看似无法藏人、实则可能有缝隙的岩壁。
几支松明火把在风中摇晃，光线有限，只能照亮周围一圈雪地。兵卒们用刀鞘或长棍，四处拨打着积雪和枯藤。
“头儿，这边有脚印！新鲜的！”一名眼尖的斥候忽然低呼，指着洼地边缘一片被风吹得相对平整的雪地。那里，有几个深一脚浅一脚、凌乱不堪的脚印，从一个方向延伸过来，又消失在岩石堆附近。
刀疤脸队长立刻上前，蹲下身仔细查看。脚印很乱，很深，显示行走者非常吃力，甚至可能是负重状态。脚印消失在岩石堆前，而岩石堆上方，正是那道被枯藤半掩的裂缝。
“上去看看！”队长眼中精光一闪，挥手下令。
两名斥候立刻攀上岩石，用刀鞘拨开那道裂缝前的枯藤。“头儿！这里有个洞！里面是空的！但……有气味！是饶气味，还迎…血和药味！火堆刚灭不久，灰还是温的！”
队长脸色一变，几步窜上岩石，挤进裂缝。山洞里的景象映入眼帘——空无一人，只剩下凌乱的干草，地上捣药的痕迹，还有一个残留着一点湿痕的破碗印子。空气里，那股混合了伤兵、草药和穷苦人特有气息的味道，尚未完全散去。
“跑了！”队长脸色铁青，狠狠一拳捶在冰冷石壁上，“刚跑不久！追！他们有人重伤，跑不快！肯定是往深山去了！”
“头儿，往哪边追？”斥候问。
队长冲出山洞，在裂缝外雪地上仔细辨认。寒风和刚落下的雪尘正在迅速掩盖足迹，但仍能勉强分辨出，几行踉跄的、深陷的脚印，朝着北面更陡峭、更黑暗的山岭延伸而去。
“北边！追！发信号，通知附近其他队，向这个方向合围！”队长当机立断，从怀中掏出一枚特制的哨箭，点燃引信，猛地向空中一掷。
“咻——啪！”
一道尖锐的啸音撕裂夜空，随即在高空炸开一团短暂而明亮的红色光焰，在漆黑的山岭间显得格外刺目。这是玄甲军斥候在紧急情况下使用的联络信号，代表“发现可疑重大踪迹，请求协同围捕”。
信号发出的同时，队五人已如离弦之箭，沿着雪地上那几行尚未完全消失的足迹，向北猛追而去。松明火把在疾奔中剧烈摇晃，将他们扭曲拉长的影子投在雪地上，如同追逐猎物的凶兽。
前方，黑暗郑
磨药人背着昏迷的“阿叔”，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的积雪和嶙峋的山石间挣扎前校每迈出一步，都耗尽全力。背后的重量越来越沉，仿佛要将他压垮，拖入这无边的冰雪地狱。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如同刀割，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在眉毛和鬓角。汗水从额角渗出，又迅速变得冰凉。
少年跟在他身后，同样步履维艰，时不时被突出的石头或隐藏在雪下的枯枝绊倒，又咬着牙爬起来，紧紧跟上。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两块饼，那是他们现在唯一的“粮食”。
“快点……再快点……”魔药人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他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该逃往哪里。他只是本能地、向着与追兵相反、地形更复杂的方向，拼命地挪动脚步。
身后的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啸响，随即是红光一闪。
磨药人和少年同时回头，看到了那团在夜空中绽开的、不祥的红光。
两饶心，瞬间沉入冰窟。
信号！他们被发现了！而且追兵在呼叫同伴！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们。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似乎随着那团红光的熄灭，也被抽走了大半。
“阿……阿叔……”少年带着哭腔，声音在寒风中断断续续。
磨药人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黑暗中瞪着他，低吼道：“别停！不想死就别停！往那边！那片黑石崖下面！快！”
他指向前方不远处，一片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幽深、仿佛巨兽张口的陡峭石崖。石崖底部乱石嶙峋，阴影浓重，或许有可以暂时藏身的缝隙。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绝望。两人爆发出最后的气力，连滚爬爬，冲向那片石崖。
而身后，那几点昏黄的火光，已经穿透风雪，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边缘，并且，正在以比他们快得多的速度，逼近！
追兵，来了！
风雪呼啸，如同死神的狞笑，回荡在漆黑的山谷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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