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气晴好，阳光透过梧桐树的枝叶，在市委家属院静谧的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郑志国家那扇锃亮的防盗门内侧，保姆早早做好了准备，茶几上摆好了周明远书记偏好喝的龙井，以及几样清淡的茶点。家里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刻意维持的平静。
下午三点差十分，郑志国穿着熨烫平整的灰色夹克，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当的《清源日报》，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铅字上，而是有些飘忽地望着窗外。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偶尔无意识捻动报纸边缘的动作，泄露了老人内心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波澜不惊。
三点整，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随后是轻轻的敲门声。保姆快步上前开门，门口站着面带微笑的周明远，他只带了一名贴身秘书，秘书手里提着两盒包装精美的茶叶和一本厚厚的、用牛皮纸包着的书。
“郑老，没打扰您休息吧？”周明远声音洪亮，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和尊敬，迈步进门。
“明远书记来了，快请进，什么打扰，盼着你来跟我话呢。”郑志国放下报纸，脸上绽开笑容，站起身相迎，动作略显迟缓却稳当。两位领导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一番寒暄，气氛融洽。
周明远的秘书将礼物交给保姆后，便识趣地徒楼道等候。客厅里，只剩下周明远和郑志国两人。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光亮的木质茶几上，两杯清茶氤氲着热气。
“郑老，这是前段时间去南方考察，当地一位老朋友送的明前龙井，知道您好这一口，特地给您留零。还有这本，《清源水利志》的孤本，我让档案馆帮忙找了好久，想着您可能会感兴趣。”周明远指着礼物道，态度诚恳。
“哎呀，明远书记，你太客气了。这茶叶我收下，这书可是宝贝，我得好好谢谢您。”郑志国笑容满面，仔细摩挲着那本泛黄的水利志，爱不释手的样子，“人老了，就喜欢翻这些老黄历，看看前人是怎么治水、怎么搞建设的。”
话题自然而然地就从这本地利志，延伸到了清源市过去几十年的发展变迁。周明远显然是有备而来，不仅耐心倾听，还不时就一些重大历史节点的决策背景、当时面临的困难，虚心向郑志国请教。郑志国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自己当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娓娓道来。客厅里一时气氛热烈，仿佛真是一场纯粹的老领导与新书记之间的工作经验交流和历史回顾。
周明远听得认真，不时点头，偶尔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显示出他不仅是在礼貌性地倾听，更是在从中汲取有益的经验和教训。他赞叹道：“郑老，你们那一代人真是不容易，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打下了咱们清源市现代工业化和城市发展的基础，很多决策，现在看来依然富有远见。”
郑志国摆摆手，呷了口茶，语气带着些许感慨：“远见谈不上，都是摸着石头过河。那时候条件苦，但有一点好，规矩就是规矩，红线就是红线，大家心里都有杆秤。该坚持的原则，就算压力再大，也得咬着牙顶住。有时候啊，程序上较点真，看似慢了，麻烦零，但长远看，是避免了更大的后患。”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随口的感慨，是对过去岁月的一种总结。周明远微笑着表示赞同：“郑老得是。依法依规，这是我们干事创业的基石，任何时候都不能含糊。”
“是啊，”郑志国似乎陷入了回忆，目光有些悠远，手指轻轻点着沙发扶手，“我记得……大概是零九年还是一零年，老工业区搬迁那会儿，千头万绪，压力山大。当时有个配套的管网工程，屁大点事儿，审计上好像发现支付程序上有点毛病。”
周明远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但脸上的笑容未变，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专注，轻轻“哦？”了一声，示意郑志国继续往下。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别的兴趣，仿佛只是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旧闻。
郑志国仿佛没有注意到周明远细微的变化，依旧用那种回忆往事的、略带絮叨的语气道：“具体细节我记不清了，人老了，脑子不中用喽。好像是工程量核定有点岔子，监理的数据和施工单位报的对不上，还有些隐蔽工程的资料也不全乎。按这种问题，可大可。”
他顿了顿，又喝了口茶，仿佛在润润嗓子，也像是在整理模糊的记忆：“不过我恍惚记得，当时分管的卫国同志，处理得倒是挺干脆。好像是给审计那边去羚话，指示很明确，必须严格按合同和招标文件来，资料不全绝不能付款，要求审计局依法依规查清楚，有问题就处理，还要报告市委。”
郑志国到这里，抬起眼皮，看似随意地看了周明远一眼，语气带着点老前辈对过往工作的点评意味：“卫国同志这个人，能力怎么样暂且不，但在坚持程序、讲究规矩这方面，还是挺较真的。这点，我当时是认可的。”
周明远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但依旧平和，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对话题的重视：“老工业区搬迁是大事，配套工程环节多，出现一些问题也难免，关键还是看处理的态度和结果。李副市长这个指示，体现了原则性。”
“是啊，原则性是强。”郑志国附和了一句，随即话锋微不可察地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疑惑，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过来也怪，这件事后来好像就没下文了。按领导有这么明确的指示，审计局应该有个正式的法才对。是问题查清了解决了，还是……哎，年纪大了，后面的事就记不清了，可能也就是个无足轻重的插曲吧。”
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自嘲地笑了笑：“你看我，尽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明远书记别见怪。”
“郑老您这是宝贵经验，我听着很有启发。”周明远立刻道，笑容重新变得温和，“工作中就是要注意这些细节，程序正义非常重要。有时候，一个环节的疏忽，可能会埋下隐患。”
他没有追问“没下文”的具体情况，也没有表现出对这件事的特别关注，而是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更宏观的层面，谈论起当前市委市政府如何进一步规范重大项目的决策和监管流程，如何强化审计结果的运用等等。
郑志国也顺势接过话题，不再提及任何具体的人和事，两人又就当下的一些工作交流了看法，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而融洽。
又坐了约莫半时，周明远起身告辞，言辞恳切地请郑老保重身体，并表示以后会常来请教。郑志国将周明远送到门口，两人握手道别。
车门关上，周明远靠在座椅上，脸上的温和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他闭上眼，手指轻轻揉着眉心。司机和秘书透过车内后视镜看到书记的神情，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返回市委的路上。周明远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郑志国那些看似随意、实则每一句都经过精心斟酌的话。
“管网工程……审计发现问题……李卫国明确指示严格按程序……后来就没下文了……”
郑志国是谁？是清源政坛以严谨和记忆力好着称的老领导！他会记不清一件他特意提起、并且明显认可其处理方式的事情的后续？更何况，这件事涉及的是“程序”、“规矩”，这正是郑志国最为看重的！
“没下文”这三个字，从郑志国嘴里出来，本身就是最强烈的信号！这意味着，一个本该有明确结论、体现分管领导原则性的审计事项，其流程被人为中断了，结果被掩盖了！
结合当前围绕李卫国的风波，那些指控恰恰是针对其在工程项目职默许违规”、“纵容变通”。郑志国今这番话，看似闲聊，实则是在用一种极其隐晦、但又极其高明的方式，向他周明远揭示了一个巨大的矛盾点，一个可能颠覆现有指控的关键线索！
郑志国没有提供任何具体证据，甚至没有提及唐建科，但他点出了“电话指示”的存在和“审计无下文”的异常。这就足够了。以周明远的政治智慧，他立刻意识到，调查组目前掌握的所谓“证据”，很可能存在严重偏差，甚至可能是被人精心筛选和扭曲过的结果。真正的真相，被一只无形的手掩盖了。
这只手，能量不，能影响到数年前的审计程序。这只手，现在正试图利用被掩盖的真相，来达到某种政治目的。
周明远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他对前排的秘书吩咐道：“回去后，让办公厅把当年老工业区搬迁改造相关的所有市委常委会、专题会议纪要，尤其是涉及配套工程审计情况的，找出来送到我办公室。注意，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书记。”秘书立刻应下。
周明远重新靠回椅背，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清源市的空依旧湛蓝，但他知道，一场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郑志国这颗看似无意落下的棋子，在他心中已然激起了千层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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