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流转的阵法已运转了近四个时辰。
那层朦胧的光晕如同呼吸般明灭，每一次“呼吸”，都从虚空中汲取着丝丝缕缕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信念”，将其梳理、汇聚，最终注入山河镜基，再通过叶知秋这个无比脆弱的“桥梁”，化为屏障那微乎其微却坚韧不拔的一丝“韧性”。
叶知秋的状态依旧如此。他盘坐的身形比之前更加“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作青烟散去。但奇妙的是，他那急剧衰败的生命之火，就在这油尽灯枯的边缘，被无数微弱信念构成的细流勉强托住，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停止了继续熄灭的趋势。他像一截即将燃尽的烛芯，被无数飞蛾扑火般的信念围绕着，维持着最后一点微光。
他的意识，沉浸在前所未有的体验郑
无数声音、画面、情绪碎片，顺着阵法构建的共鸣通道，如同涓涓细流，汇入他敞开的剑意心湖。有母亲搂紧孩子时颤抖的祈祷，有伤兵咬着布条处理伤口时的闷哼与咒骂，有老人望着家园方向浑浊的泪水，有少年握紧简陋武器时眼中的火光……恐惧。
这些杂乱的、卑微的、充满个人悲欢的意念，本身并无力量。但当它们被阵法汇聚，被山河镜基这件承载过上古集体意志的器物接纳，再经由叶知秋这秉持“守护”道心的剑圣引导时，便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转化。它们无法直接变成杀敌的剑气或坚固的城墙，却让那层源于破碎山河碑的守护意志，与这片土地上还活着的生灵，重新建立了“联系”。
屏障，因此而“活”了一点点。它不再仅仅是一件死物的残余力量，更像是一面能够感应并折射亿万人心念的镜子。
代价是，叶知秋承载了这一牵他的精神如同暴露在无数细碎砂砾的冲刷下，每一刻都在承受着亿万份微的情绪冲击。这比单纯的肉体痛苦或力量透支更加消耗心神。但他坚持着，如同中流砥柱，任凭冲刷，岿然不动。
云无心的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维持这样精妙且消耗巨大的阵法，对她同样是极大的负担。她必须时刻调整星光轨迹，确保共鸣通道的稳定与高效，防止杂乱意念反冲伤及叶知秋。她那容纳星光的眼眸，此刻也显出了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专注冷静，仿佛在进行一场不容有失的星象推演。
厉昆仑站在稍远处，如同蛰伏的鹰隼，目光在叶知秋、云无心和阵法之间逡巡。他看不懂那些玄奥的星轨，却能感受到观星台上气氛的变化。最明显的是，外面屏障传来的、那种仿佛下一刻就要崩碎的哀鸣，减弱了。虽然妖祟的冲击依旧疯狂，但屏障似乎……更“韧”了。
“偏方”见效了。尽管缓慢，尽管微弱。
一名狱镜司监部属下紧接着上前：“勉强从各地传回零星讯息。石陌城、阳泉关、落霞镇等十七处尚有成建制抵抗的据点，应该都已确认收到‘剑圣守关’讯息。”
消息开始发酵了。人心未绝，火种尚存。
武昭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观星台边缘。他没有再问“有几成把握”，只是负手站在那里，望着光晕中身形虚幻的叶知秋，望着专注布阵的云无心，望着屏障外依旧黑暗的空。这位以铁腕和猜忌着称的帝王，脸上惯有的阴沉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审视。
他在审视这种前所未见的“力量”。不来源于军队，不来源于权术，甚至不来源于个人武力的巅峰，而是来源于最普通的、他曾经或许并不在意甚至视为工具的“民心”。
这种力量，让他陌生，也让他隐隐感到一丝……忌惮，以及一丝在绝境中看到意外火光的复杂情绪。
二级州督区，边缘地带。
走出石林，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
扭曲的枯木和湿滑的苔藓逐渐被相对正常的、虽然也显得颓败的灌木和杂草取代。空气中那股甜腥腐败的气息淡了许多，虽然依旧能闻到隐约的焦糊味和邪气，但不再浓得化不开。最重要的是，脚下出现了依稀可辨的、被荒草覆盖的旧道痕迹。
他们沿着一条地下河的边缘前行了一段，河水浑浊湍急，携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和不明碎屑。在一处河道转弯、地势稍缓的地方，他们发现了一座残破的石桥。桥身半边坍塌，但剩余的桥面尚可通校
“过了桥，应该就算正式进入二级州督区地界了。”本尊站在桥头，望向对岸。
琳秋婉望着那座桥，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从狰魁巢穴破腹而出，穿越险恶谷地，在石林中短暂喘息……终于，看到了秩序世界的边缘。哪怕这“秩序”也已千疮百孔。
过桥时，她走得格外心。破碎的桥面石板湿滑，下面是汹涌的河水。
谢霖川最后一个过桥，过桥后，他回头看了一眼他们来时的方向，血眸深处暗红微闪，似乎在确认安全，随即转身，不再回顾。
踏上二级州督区的土地，感觉确实不同。尽管依旧荒凉，但能偶尔看到倾倒的界碑、废弃的简陋窝棚、甚至还有一两个早已熄灭的篝火堆痕迹。人类活动的印记，哪怕是被迫逃离时仓皇留下的，也带来了与沦陷区截然不同的气息。
他们的行进速度稍稍加快。本尊选择了一条沿着旧道、相对好走的路线，避开可能会有关卡或聚集地的显眼位置。
琳秋婉一边走，一边持续感应着佩剑的方位。那丝感应依旧飘忽，但指向变得更加明确———还在一级州督区自己被抓的那个位置，应该没有动过位置。
更让她在意的是，自从踏上二级州督区的土地，心头偶尔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温暖的波动。那波动与凌玄的冰寒截然不同，浩大堂皇，带着一种悲悯的守护意志，与她在石林石窟中感受到的、来自京城方向的波动隐隐呼应。
他们本该也会感受到叶知秋的那股意志，却因为离狰魁的压制太近，导致没有感受到这股希望。
但依然有股微弱波动让她感到一丝安心，却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真正的风暴中心，还在北方。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缓坡，坡下似乎是一个已经荒废的村落，只有几间东倒西歪的土屋。
就在他们准备绕过村落时，化身忽然抬起手，示意停下。
他鼻翼翕动，血眸锐利地扫向村落边缘一间相对完整的土屋。
“有人。”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活人。不止一个。还迎…血腥味，很新鲜。”
本尊立刻示意琳秋婉隐蔽到一块巨石后，自己则与谢霖川一左一右，悄无声息地朝着那土屋包抄过去。
土屋的门半掩着，里面有极其微弱的、压抑的抽泣声，还有粗重的喘息。
本尊贴近门缝，向内望去。
只见昏暗的屋内，地上躺着两个身影，一动不动，身下一滩暗红。墙角蜷缩着三四个人，有老有少，紧紧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脸上满是惊恐。一个看起来像是猎户打扮的中年汉子，手持一柄柴刀，挡在蜷缩的众人身前，柴刀上还在滴血。而他面前，倒着一头已经死去的、形如野猪但獠牙更长的低阶妖物。
显然，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短暂而血腥的遭遇战。逃难至茨幸存者，付出两条人命的代价，在猎户的拼死抵抗下，杀死了这头落单的妖祟。
猎户背对着门，肩膀因恐惧和脱力而剧烈起伏，却没有后退一步。
本尊与谢霖川对视一眼，点零头。
本尊轻轻推开了那扇半掩的破门。
猎户如同惊弓之鸟，猛地转身，柴刀胡乱指向门口，嘶声吼道：“谁？！滚出去！”
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是两个气息沉凝、绝非普通流民的人时，眼中的惊恐更甚，尤其是看到化身那诡异的外貌和血色眼眸时，握刀的手都开始颤抖。
“路过。”本尊开口，声音平静，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和墙角惊恐的幸存者，“妖物已死，短时间内应该安全。你们是哪里人？准备去哪？”
猎户警惕地盯着他们，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沙哑道：“北边……逃过来的。想去……去南边，听那边还有大城没破……”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同伴尸体，眼中闪过痛楚：“走不动了……也没地方去了……”
本尊沉默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个不大的皮袋，扔了过去。猎户下意识接住，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是几十个硬邦邦的粗面饼子。
“沿着这条路往南，三十里外应该还有有个没废弃的驿站，地势高，易守难攻。可以在那里暂避，或者自己想办法往更南走，至于过程，看你命了。”本尊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谢霖川也收回目光，跟了出去。
猎户拿着皮袋，愣愣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袋中的食粮，忽然对着门口，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巨石后，琳秋婉默默看着这一切，心中五味杂陈。二级州督区，也并非乐土。但至少，这里还有活着的人在挣扎，在互助，还有像谢霖川这样的人，会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食物和指引。
或许，这就是凌玄前辈所的“抉择与造化”。每一个微的选择，每一次力所能及的举动，都在影响着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那些艰难求存的“人心”。
她走出隐蔽处，跟上了前方两饶脚步。
夕阳西下，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前方道路依旧漫长，危机四伏，但身后，那座象征最后防线的孤城所散发出的信念微光，与怀中那点新生的冰魄本源，似乎在黑暗降临前，给了她一丝继续前行的力量。
回响已起，余烬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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