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舍内光线柔和,带着午后沉淀下来的暖意,却驱不散长歌身上那份沉重的倦怠。
他被镜流扶着坐在窗边的床上,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叠抵着额头,遮住了大半张脸。
这个姿势,像一座疲惫的孤峰,拒绝着外界的窥探,也隔绝了试图靠近的暖光。
镜流没有勉强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侧,清冷的目光落在窗外渐斜的日影上。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撑,像一泓深潭,能包容下他所有的沉郁与暗流。
灵汐轻手轻脚地走到桌边,重新烧水、温壶、取茶。
动作比平时更轻柔,生怕一点多余的声响都会惊扰到那个沉默的身影。
金龙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最后盘踞在桌角,金色的尾巴垂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桌腿,竖瞳却一瞬不瞬地锁定着矮榻上的长歌,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安抚性的低鸣。
水沸了,蒸汽顶得壶盖轻轻跳动。灵汐心翼翼地注入茶盏,新茶的清香随着热气氤氲开来,带着草木的生机,试图冲淡屋内的凝滞。
“长歌弟弟,”灵汐捧着茶盏,走到矮榻边,声音放得极轻,如同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
“新沏的茶,趁热…暖暖身子?”
长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抵着额头的双手缓缓放下,露出那张带着明显倦意和一丝未散苍白的脸。
他抬眼看向灵汐手中的茶盏,热气缭绕,模糊了视线。
那袅袅的茶烟,恍惚间似乎与古松下倒空的那两杯冷茶的残影重叠在了一起。
他没有立刻去接茶,目光越过灵汐,落在了桌角的金龙身上。
那家伙金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忧虑和一种近乎通灵的了然。
“它…都懂。”长歌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目光依旧停在金龙身上,“是不是?连这竹枝为何会碎…它也懂。”
金龙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低鸣声停了,它微微歪了歪头,金色的瞳孔里仿佛有复杂的光影流转,最终化作一声更轻、更柔的呜咽,像是某种肯定的回应。
长歌的嘴角极其勉强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意苦涩得如同未熟的青梅。
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灵汐手中的茶盏。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瓷壁,那温度似乎微微驱散了一点他指尖的冰凉。
他没有喝,只是将茶盏捧在手心,感受着那份暖意透过掌心,试图传递到更深的地方。
“不是茶的问题。”
他低低地了一句,目光垂落,看着茶汤中沉浮舒展的叶片,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镜流之前那句“沏盏新茶”的提议。
“也不是累…”
他的话语在这里顿住,仿佛后面的话语有着千钧之重,难以出口。
屋内的空气再次凝滞,只剩下茶香无声地弥漫,和金龙尾巴扫过桌腿的细微沙沙声。
镜流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她没有追问,只是将身体更靠近了他一些,肩膀几乎挨着他的臂膀。
那微凉的体温,此刻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慰藉,一种无需言语的“我在”。
灵汐的心揪得更紧了。
她明白,“不是茶”、“不是累”,那是什么?
是那两棵古松下空置的石凳所代表的、无法挽回的逝去。
是那份被强行压抑、却在舞剑的忘我时刻失控泄露出来的、深不见底的哀恸与孤寂。
那碎裂的竹枝,不过是他内心世界一道猝然崩裂的缝隙。
长歌终于端起茶盏,凑到唇边,却没有饮下。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那带着草木清香的茶气,仿佛要将那一点生机纳入肺腑,对抗着心底那片沉重的荒芜。
热气熏蒸着他的眼睫,微微颤动。
良久,他才轻轻啜饮了一口。茶水滚烫,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灼痛感,却也奇异地带来一点活着的真实福
“只是…有些东西,”他放下茶盏,声音依旧低沉,却比刚才多了一丝竭力维持的平静,目光看向窗外沉向山峦的夕阳,
“像这竹枝一样…太脆了。以为握得住,其实…经不起一点力道。”
这话语含糊,却像一把钝刀,割在镜流和灵汐的心上。
他的,何止是那根翠竹?
更是那些逝去的时光,那些无法再并肩的身影,那些深埋心底、以为已随时间风干、实则依旧鲜活如初的痛楚。
这份“脆弱”,是思念的重量,是孤独的侵蚀,是岁月也无法完全抚平的伤痕。
镜流终于动了。
她伸出手,不是去握他的手,而是轻轻覆在了他捧着茶盏的手背上,用自己微凉的指尖,包裹住他指节分明的手。
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脆的,碎了便碎了。”
她的声音清冽依旧,却在此刻注入了一种磐石般的沉稳,
“你握着的,是这盏茶,是这方地,还是…我们。”
她的话语简洁,甚至带着她一贯的清冷,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长歌心中弥漫的迷雾。
不是安慰,不是劝解,而是一种近乎宣言的笃定——他并非一无所有,并非独自在承受那份沉重。
长歌的身体猛地一震,霍然转头看向镜流。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映着窗外渐浓的暮色,也映着镜流清冷而坚定的容颜。
那里面翻涌的沉郁,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荡起剧烈的涟漪,最终,在那磐石般的话语和掌心传递的微凉温度下,缓缓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
他反手,紧紧握住了镜流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
力道之大,让镜流都微微蹙了下眉,但她没有抽回,反而更紧地回握。
灵汐在一旁,眼眶微微发热。
她看到长歌眼中那层坚硬的冰壳,在镜流那句“是我们”之下,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磷下深藏的、汹涌的情福
那不再是压抑的孤寂,而是找到了锚点的、带着痛楚却也带着力量的复杂激流。
金龙也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它不再低鸣,而是轻盈地从桌角跃下,走到床边,用那颗覆盖着细密金鳞的脑袋,极其心地、带着点试探性地,轻轻蹭了蹭长歌垂在床边的腿。
长歌低下头,看着脚边那团温暖的金色。
他缓缓松开紧握着镜流的手,然后,那只刚刚还带着失控力道的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极其轻柔地落在了金龙的头顶,缓缓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它光滑冰凉的鳞片。
他没有再话。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山峦,屋内光线暗了下来,只有茶香依旧,和三人一龙之间无声流淌的、比言语更厚重的羁绊。
那碎裂的竹枝带来的震荡并未消失,但在这份沉静的陪伴中,那裂痕似乎不再仅仅是痛苦的深渊,也成了一种无声的宣泄,一种被看见、被接纳、被共同分担的开始。
夜幕温柔地笼罩下来,仿佛也为这份沉重的理解与陪伴,披上了一层静谧的纱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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