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阁的青石平台浸染着深秋的寒意。林曦棠裹紧了外袍，端坐在冰凉的石面上，脸沉静如水。眼前云海翻腾依旧，但经过月余的“观云”，她眼中所见已非单纯的水汽变幻。
那奔涌的云浪，在她感知里，如同饱蘸浓墨的巨笔在苍穹挥洒，浓淡干湿，转折顿挫，皆是地自成的笔法。
聚散的云团，是留白的玄机，是画面呼吸的节奏。
一道刺破云层的光柱，不再仅是光，而是点睛之笔，是沉寂画面中骤然迸发的“意魄”，如同《寒江钓魄》中那刺向惊涛的钓竿。
“势随心动，非心逐势。” 云山先生低沉的声音在松涛声中响起，如同暮鼓晨钟。
林曦棠心头一震。
势随心动？她下意识地回想自己作画时的状态。画《墙头紫》时，是那野草悲壮绽放的瞬间击中了她的心，笔随情走，才成就了那股倔强的生机。画《寒江钓魄》时，是前世孤寂与今生不屈的呐喊交融，才有了那撼人心魄的搏击之力。
原来，先生让她观地之势，并非要她模仿其形，而是要她感受那磅礴韵律，最终归于己心，由心而发，笔下方能有势！
这个模糊却至关重要的领悟，让她心湖激荡。她忍不住微微侧头，想看向先生。
云山先生却已转过身，目光第一次带着明确的指向，落在她身上：“百日观云，心有所感否？”
林曦棠连忙垂首，压下心中的激动，恭敬答道：“弟子愚钝，略有所福地之势，磅礴无方，非人力可摹。然…弟子观云之时，偶觉笔下之意，似与云气相合。先生所言‘势随心动’，弟子…弟子仿佛触摸到一丝门径。” 她努力组织语言，表达那份模糊的体悟。
“嗯。” 云山先生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闭门造车，终非大道。丹青之本，源于地，亦源于众生。”
林曦棠抬起头，眼中带着询问。
“收拾行囊，” 云山先生的声音平淡无波，却掷地有声，“明日下山。入市井，观百态，绘众生相。百日为期，交《人间烟火图》一卷。” 罢，不再看她，转身飘然步入松涛阁内。
下山？入市井？绘众生相？
林曦棠愣住了。从静坐云端感悟地，到深入红尘描绘烟火，这转折来得猝不及防，却又让她心头瞬间涌起巨大的兴奋！市井！那是活色生香的世界，是她重生以来一直渴望深入观察的“生趣”源泉！《人间烟火图》？这题目本身就充满了无尽的可能！
巨大的喜悦冲淡了离别的思绪。她对着先生消失的方向，深深一揖，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光芒：“弟子领命！”
消息传回林府，反应各异。
正院里，王氏捻着佛珠，眉头微蹙：“下山百日？入市井？云山先生此意……”
她本能地觉得让一个金尊玉贵的云山弟子尤其还是女孩儿混迹市井，有失身份且风险难料。
但旋即想到先生那深不可测的境界，立刻压下疑虑，“先生必有深意。刘嬷嬷，立刻安排！护卫加倍，务必挑选最机警可靠的。棠儿起居用度，按最高规格准备，务求周全隐秘，不得张扬！对外只……回府静修。”
她必须确保这块“活招牌”的安全和体面。
绣楼里，林曦瑶正在临摹一幅古画人物，试图捕捉衣袂飘动的神韵。听到紫苏禀报，笔尖一顿，在画中人脸上留下一点不该有的墨迹。
“下山？去市井画画？” 她愕然抬头，第一反应是荒谬，“松涛阁待得好好的，跑去那乱糟糟的地方做什么？” 随即，她想起林曦棠在市集抱着“龙鳞石”时发亮的眼睛，想起她画蚂蚁、画野草的专注，还有那幅充满市井生命力的《墙头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是了，那个妹妹，她的根似乎就扎在这些“不入流”的地方。
“哼！” 林曦瑶重重放下笔，看着画上那点墨迹，有些烦躁，“净会折腾！” 语气是惯常的嫌弃，但眼神却飘向窗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好奇？市井烟火，能画出什么花样来？
丹青筑内，林曦棠正兴致勃勃地指挥春桃和翠儿收拾东西。画具要精简但齐全，颜料要多备些赭石、藤黄、胭脂这类表现人间暖色的。寻常布衣也要备几套，方便行走。
“姐，您真要住到外面去啊？还要一百？” 翠儿一边打包，一边忍不住担心，“外面鱼龙混杂的……”
“怕什么！” 林曦棠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先生了，丹青之本源于众生！市井里才有最鲜活的人，最生动的故事！比看云有意思多了！”
她拿起一块用剩的赭石在手中摩挲，仿佛已经感受到市集上阳光晒在陶罐上的温度，听到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春桃稳重些，一边仔细检查备好的银两和应急药品，一边提醒：“姐，夫人派了护卫，您也要自己当心。画归画，安全第一。”
“知道啦！” 林曦棠笑着应道，心思早已飞向了即将踏足的、充满烟火气的广阔地。观云百日，她的心已触摸到“势”的轮廓；而接下来的百日，她将俯身人间，去捕捉那万千生灵最本真的“神”。
一幅名为《人间烟火》的画卷，在她心中已悄然展开第一笔。松涛阁的静修暂告段落，属于林曦棠的市井观察与艺术冒险，即将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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