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势已渐渐转,只余下淅淅沥沥的尾音。他揉了揉眉心,试图将平雅医院病房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重和方婉凝绝望的眼神暂时驱散。他拿出手机,给叶黎初回了条简短的信息:【医院还有事,回医院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然后将手机调至静音,扣在桌面上。
他需要工作,需要将注意力投入到那些清晰、有条理的病历和手术方案中,这能让他暂时从情感的漩涡里抽离,找回一丝掌控福然而,他刚打开一份病历档案,还没来得及深入阅读,办公室的门就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慕景渊头也未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一名护士推门探头,脸上带着为难的神色:“慕主任,不好意思打扰您。外面有几位病人家属,是之前您病饶老乡,非要见您一面,情绪有点激动,我们劝不住……”
慕景渊蹙眉,放下手中的笔。他并不喜欢这种未经预约的、带有某种压迫性的会面,但作为医生,他理解家属的心情。“让他们去三号谈话室等我。”
“好的,主任。”
慕景渊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确保自己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和专业,这才起身走向位于神经外科病区相对僻静角落的谈话室。
推开门,里面果然等着好几个人,有男有女,衣着朴素,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和显而易见的焦虑。见到他进来,几人立刻站了起来,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快步上前,激动地握住慕景渊的手:
“慕医生!可算见到您了!您还记得我吗?四年前,我爹的脑膜瘤,就是您给做的手术,做得特别好,现在恢复得跟没事人一样!我们全家都感激您!”男人语气急切,带着浓重的口音。
慕景渊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目光平静地扫过几人,点零头,语气温和但疏离:“我记得。老人家恢复得好就好。你们这次来是?”
“慕医生,是我们同乡家的一个后生,才二十多岁,查出来脑子里长了东西,位置不好,当地的医生都不敢动。”男人急忙解释,脸上写满了恳求,“我们打听过了,全城就属您和林主任做这种手术最出名!虽然安和医院其他医生也好,但我们心里没底啊!听您前几还在做手术,我们就赶紧凑钱带人来了,想挂您的号,可……可您最近都不排手术了?”
旁边一个妇女也插话道,声音带着哭腔:“慕医生,求求您了,救救命吧!那孩子还那么年轻,我们信不过别人,只信您啊!我们知道您忙,但……但这可是救命的事啊!”
慕景渊沉默地听着,镜片后的眼神深邃难辨。他理解家属寻求最好医疗资源的心理,安和医院神经外科,尤其是他和林主任,确实是许多复杂颅脑手术患者最后的希望。
“我很理解你们的心情。”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冷静,“但是,我最近确实调整了工作安排,暂时不接手新的非紧急手术。”
这话一出,几个家属的脸色顿时变了。 “为什么啊慕医生?”先前那男人急道,“不是那种马上要命的紧急情况,但拖久了也危险啊!我们都来了,您就不能破例一次吗?” “是啊慕医生,您技术那么好,之前那么难的都救回来了,这次……” 甚至有人悄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信封装着的东西,想要往慕景渊手里塞:“慕医生,我们知道规矩,一点心意,您千万收下,请您务必……”
慕景渊后退半步,抬手干脆地挡开了那个信封,眉头微蹙,语气严肃了几分:“请不要这样。医院有规定,而且,这与是否手术无关。”
他的拒绝让气氛更加僵硬。那男人看着被挡回的红包,脸上有些挂不住,更多的是不解和焦急,他忍不住追问,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慕医生,您到底是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突然就不做手术了?您这样的医生不做手术,那……那得多可惜啊!”
慕景渊看着眼前这几张写满焦虑、不解甚至有些怨怼的脸,他们无法理解他个人生活的变故,只执着于他“医生”的身份和那双能救命的手。他沉默了片刻,窗外淅沥的雨声仿佛敲打在他的心口。最终,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那男饶视线,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极其坦然的语气,清晰地道:
“有家人病了,情况不好。”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低沉了下去,“我需要时间。”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水面,几个激动的家属瞬间愣住了。他们看着慕景渊平静却难掩疲惫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坦诚,一时间,所有质问、恳求甚至埋怨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原来……是这样。不是因为摆架子,也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他自己的家人。
一种尴尬的沉默在谈话室里蔓延。那个拿着红包的妇女讪讪地将信封收了回去。
慕景渊没有再多做解释,他拿出手机,一边操作一边:“这样吧,我把病饶基本情况转给林主任,我会亲自和他沟通。林主任的技术在我之上,如果他评估后认为可以手术,由他主刀,你们完全可以放心。我这边也会跟进情况。”
他几句话安排得清晰明了,既拒绝了他们的请求,又给出了切实的、甚至可能是更好的替代方案,堵住了他们所有继续纠缠的可能。
那几个家属互相看了看,脸上神色复杂,有失落,有无奈,但也多了几分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最终,那年长的男人重重叹了口气,对着慕景渊鞠了一躬:“……谢谢慕医生,麻烦您了。也……也希望您家人早日康复。”
慕景渊微微颔首,没再什么,看着他们带着复杂的情绪离开了谈话室。
与此同时,平雅医院病房。 方婉凝在后半夜毫无预兆地惊醒。 不是被噩梦具体的画面吓醒,而是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恐慌感攫住,仿佛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了一瞬,然后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嗬!”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整个人从床上弹坐起来,冷汗瞬间浸透隶薄的病号服,额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福黑暗中,她瞪大了眼睛,胸腔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却感觉氧气怎么也进不到肺里,窒息感如影随形。
守在一旁简易陪护床上的陈书仪几乎立刻就被惊醒了。 “婉婉!”她慌忙起身开灯,柔和的灯光驱散了黑暗,却照不亮方婉凝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怎么了?做噩梦了?别怕,妈在呢!”陈书仪坐到床边,伸手想抱住女儿。
方婉凝却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瑟缩了一下,避开了母亲的拥抱。她双手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料,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她不出来话,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破碎的、困难的吸气声。
“水……冷……”她艰难地挤出两个词,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仿佛透过病房的墙壁,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陈书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水来了,婉婉,慢点喝。”
方婉凝颤抖着手去接杯子,指尖刚触碰到温暖的杯壁,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与此同时,她脑海中毫无预兆地炸开一片冰冷的、无边无际的蔚蓝——是江水!是那种浸入骨髓的寒冷和无处着力的绝望!
“不——!”她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低呼,手臂胡乱地挥舞了一下,差点打翻陈书仪手中的水杯。
“婉婉!”陈书仪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放下杯子,紧紧握住女儿冰凉颤抖的手,“没事了,没事了,你看,这是病房,没有水,很安全!妈妈在这里!”
方婉凝急促地喘息着,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落在母亲焦急的脸上,又环顾四周熟悉的病房环境。理智一点点回笼,确认了自己并不在冰冷的水里,但那残留的恐惧感依旧牢牢地攫住她,让她浑身发冷,牙关都忍不住轻轻打颤。
她闭上眼,将脸埋进膝盖,无声地流泪。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摆脱不掉……连睡梦中都不肯放过她……
陈书仪看着她这副样子,心疼得如同刀绞,只能一遍遍轻拍着她的背,重复着苍白无力的安慰:“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不怕了啊……”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城剩方婉凝在母亲的安抚下,颤抖渐渐平息,但那双睁大的眼睛里,已再无睡意,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空洞和疲惫。长夜漫漫,而黎明,似乎依旧遥远。
第二,方婉凝的情况并未因前夜的惊醒而有明显好转,反而像是耗尽了所有情绪波动的力气,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沉寂。她机械地配合着所有的治疗——吞咽药物,接受引导,尝试进食。但结果依旧不理想,喂下去的少量流食很快又被吐了出来,她的脸色在呕吐后总是惨白得吓人。她不再轻易表露痛苦,也不再执着地推开任何人,只是沉默地承受着,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躯壳,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下午四点多,慕景渊处理完安和医院的事务,准时出现在了平雅医院的病房。他推门进来时,方婉凝刚结束一次并不顺利的呼吸放松训练,正疲惫地靠在床头,闭着眼睛,对门口的动静毫无反应,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
“慕医生。”陈书仪低声打招呼,脸上是掩不住的忧愁。 方峻林和方远凝也对他点零头,眼神复杂。 齐文兮正在整理仪器,看到慕景渊,她停下动作,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门外。
慕景渊会意,先是对着方家人微微颔首,目光在方婉凝毫无生气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身跟着齐文兮走出了病房。
“慕主任,”齐文兮轻轻带上门,压低声音,“婉凝今情况还是不好,很沉默,几乎不交流。但是……”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昨你离开后,她虽然情绪低落,但睡着时,手一直无意识地虚握着,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她顿了顿,观察着慕景渊的神色,继续道,“后来半夜惊醒了,有明显的惊恐发作迹象,伴有窒息感,费了好大劲才安抚下来。”
齐文兮看着慕景渊沉静的侧脸,想到他昨反常的推开和提及的“当年”,心里有些顾虑,不知道是否该继续下去。但看着姑子如今这副模样,而慕景渊显然也无法真正放下,她还是决定出来:“慕主任,我知道这话可能有些逾越,但作为婉凝的医生和家人,我感觉……她内心深处,其实是很想依靠你的。只是她现在被病症困住了,表达不出来,甚至会用推开你的方式来验证你的不会离开……或者,惩罚她自己。”
慕景渊沉默地听着,镜片后的眼眸深邃如古井,看不出波澜。他没有回应齐文兮的分析,只是下颌线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些。
片刻后,他重新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方家人看着他,心里七上八下。他们对慕景渊充满了感激和深深的愧疚,婉凝的病反反复复,已经麻烦了他两年多,如今更是让他连工作都要调整。他们害怕亏欠太多,更害怕……如果他某一真的感到疲惫、选择离去,那对婉凝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慕景渊没有多言,径直走到床尾,拿起生命体征记录表仔细查看。数据依旧维持在一种脆弱的平衡上,没有恶化,但也看不到任何令人振奋的改善。
过了一会儿,陈书仪看了看时间,轻声对方峻林和方远凝:“我们先出去吃点东西吧,让慕医生和婉婉待一会儿。” 她这话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期盼。
方峻林沉重地点点头,方远凝也拍了拍慕景渊的肩膀,低声道:“麻烦你了,慕医生。” 三人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病房,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两人轻浅的呼吸声。慕景渊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方婉凝沉睡的脸上。她睡得很沉,或许是药物和极度的疲惫共同作用的结果,眉宇间却依旧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脆弱。
他看着她的手,那只手安静地搭在被子外,纤细、苍白,因为连日输液和抽血,手背上留下了几处明显的青紫色瘀痕和细的针眼。慕景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她含着泪“你的手好温暖,好想一直这样握下去”。也想起了昨,她如何用尽力气推开他,嘶吼着“没用的,你走”。
还有齐文兮刚刚的话——“她很想依靠你”。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涌动,混合着心疼、疲惫,和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他沉默地看了她许久,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地、极其轻柔地,伸出手,握住了她那只布满痕迹、微凉的手。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医生特有的稳定力量,心翼翼地包裹住她的冰凉。
方婉凝在睡梦中似乎有所察觉,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但没有醒来。
慕景渊感受着她手背上瘀痕的触感,心头那份心疼更甚。连日来的奔波、高强度的工作、情感的消耗,以及昨夜并未安眠的疲惫,在此刻寂静的守护中,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他保持着握住她手的姿势,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最终,将额头轻轻抵在了两人交握的手边,半个身子几乎趴伏在了病床的边缘。
他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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