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师道的中军大营扎在郓州西北四十里一处缓坡上,背靠一片稀疏的杨树林。夕阳的余晖将帅帐染成暗金色,也照亮了帐前那片特殊的“礼物”——几十株带着湿润泥土、根须尚存的青翠麦苗,被精心摆放在一个粗糙的柳条筐里。旁边,是厚厚一摞用麻线装订的册子,封面上是工整的楷书:《郓州春耕农情及护苗令》。
老帅须发如银,披着一件半旧的绛紫战袍,负手而立,久久凝视着这些带着田野气息的物事。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捻起一株麦苗。嫩绿的叶片上还挂着细微的露珠,根须上裹着的黑土散发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这气息,比任何战报都更直接地冲击着他的心防。
“父帅,”种浩站在一旁,低声汇报着白的遭遇,“陈默以此物示我,其意昭然。他治下郓州,民心确实……非同一般。”他将农户索赔、自己后撤赔偿、以及陈默随后送来这些麦苗和章程的经过详细道来。
种师道没有话,只是翻开那本《护苗令》。册子内容详尽得惊人:
分田细则: 无主荒地如何丈量、按丁口分配、三年后归私;
春耕组织: 以村、保为单位,登记造册,互帮互助,确保不误农时;
水源管理: 水渠分段维护,由受益农户推选“渠长”,公平分配灌溉;
护苗严令: 凡故意践踏青苗者,无论军民,罚劳役、赔偿损失;战时行军需绕开农田,违令军官鞭二十,士卒罚饷;
工分换种: 参与修渠、筑路等劳役者,按“工分”可换取良种、农具;
奖惩公示: 所有奖惩案例,需在村头公示三日,以儆效尤。
条条款款,细致入微,充满了对农事的敬畏和对民生的务实考量。这绝非草寇临时拼凑的权宜之计,而是一个扎根土地、意图长久的政权才会制定的根基之法!
“监军王麟何在?”种师道合上册子,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在…在帐外候着。”种浩回道,心中微凛。
“传他进来。”
王麟惴惴不安地走进帅帐,脸上挤出一丝谄笑:“老帅唤咱家何事?可是要商议明日攻城方略?高太尉那边……”
“王监军,”种师道打断他,目光如古井深潭,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压力,“老夫问你,西军此次出京东征,朝廷拨付的粮饷,足额几何?”
王麟心里咯噔一下,强笑道:“自然是足额拨付!户部文书在此,老帅可亲自过目……”
“老夫不看文书。”种师道的声音冷了几分,“老夫只问你,发到将士们手中的粮饷,是足额的几成?那被克扣、漂没的部分,又落入了何饶口袋?你监军大印下的账册,可有半分敢拿到这郓州城下,让那些推着板车来索赔青苗的百姓看看?让那些为了几斗粮、一把锄头就甘愿为陈默修渠卖命的流民看看?!”
一连串的诘问,如同重锤,敲在王麟心口。他脸色瞬间惨白,冷汗涔涔而下:“老…老帅!您…您这是听信了贼寇的谗言!这是离间!是陈默的毒计啊!”
“离间?”种师道冷笑一声,指着帐外那筐麦苗和《护苗令》,“这些也是离间?那些被战马踏倒、农户视若珍宝的青苗也是离间?王麟,你告诉老夫,陈默用这‘毒计’,能得什么?是能让我西军不战自溃,还是能让他多占一州一县?他不过是想告诉老夫,告诉西军的将士们,在京东东路这片土地上,有人比汴梁的衮衮诸公,更在乎百姓碗里有没有粮,地里有没有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老夫一生征战,见过尸山血海,也见过饿殍遍野!我西军将士为何能死战不退?因为他们知道身后是家园,是妻儿老赖以活命的田地!可如今呢?我们奉旨来‘讨贼’,讨的是什么贼?是让百姓能种上自己的地、吃到自己种的粮的贼吗?!我们脚下的青苗,和秦凤路将士们家中的青苗,又有何不同?!”
帅帐内外,一片死寂。守卫的亲兵、闻讯赶来的西军将领,都听到了老帅这振聋发聩的质问。许多人下意识地望向帐外那筐青翠的麦苗,又想起白日里那些执拗索赔的农户,心中翻涌起难以言喻的波澜。是啊,他们背井离乡,浴血奋战,为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替那些克扣他们粮饷、在汴梁醉生梦死的蛀虫,去摧毁另一群同样渴望安稳生活的百姓的希望吗?
王麟被种师道的威严和话语中的力量彻底击垮,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嘴唇哆嗦着,再也不出狡辩之词。
种师道看也不看他,目光扫过帐内帐外沉默的西军将士,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传我将令:全军原地待命,不得擅动!凡有靠近农田、毁坏青苗者,斩立决!王麟监军,克扣军饷、扰乱军心,即刻收押,待战后押解回京,交由陛下圣裁!”他顿了顿,目光如电,“若有任何人敢以‘监军’身份再行掣肘,或妄言速战,休怪老夫军法无情!”
“遵令!”帐内外响起一片低沉却整齐的应诺,许多将领眼中甚至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和隐隐的认同。
夜色渐深,帅帐内烛火通明。种师道遣退了所有人,只留下种浩。他再次拿起那本《护苗令》,就着烛光,一页页仔细翻看。昏黄的灯光映着他沟壑纵横却坚毅如铁的面容,也映着册子上那些关乎民生疾苦的琐碎条目。
“浩儿,”良久,种师道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显深沉,“你白日亲见,陈默治下郓州,民心士气如何?比之汴梁,比之西军沿途所过州县,如何?”
种浩沉吟片刻,如实道:“回父帅,虽只窥一隅,然……井然有序,生机勃勃。百姓眼中无惧色,反有期盼。士卒……似有信念,非为劫掠而战。其《护苗令》所载,条条落实,非空文。”
“信念……”种师道咀嚼着这个词,目光投向帐外无边的黑夜,仿佛要看透郓州城的方向,“是啊,信念。能让流民安心垦荒,让农户敢于向大军索赔,让士卒甘愿守护他人青苗……这陈默,聚拢人心的,不是金银财帛,不是高官厚禄,是这份‘让百姓有地种、有粮吃、能活命’的信念!”
他长长叹了口气,这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情绪:“朝廷失其鹿,下共逐之。然逐鹿者,非必为寇。高俅之流视民如草芥,陈默此人……却视民如根苗。根苗若固,其势难挡啊!”
种浩心头剧震:“父帅,您的意思是……?”
种师道没有直接回答,他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陈默足下:
麦苗青翠,护令详实,足见安民之诚,务实之心。老夫行伍一生,深知民生多艰,兵戈一起,最苦黎庶。足下治郓州,生机盎然,百姓归心,老夫观之,既慰且忧。
慰者,京东百姓得遇明主,可免流离冻馁之苦。
忧者,庙堂之上,视足下为心腹大患,必欲除之而后快。西军此来,非老夫本愿,然皇命难违。
然,老夫亦有大宋军人之责,守土安民,非仅为一家一姓。足下之‘护苗令’,护的是京东之苗,亦是我华夏生民之根!
为苍生计,为农时计,老夫今日暂退兵三十里,容郓州百姓安心夏耘。 然,国法森严,皇命在身,此退非终局。望足下善抚黎庶,整军经武,莫负此间民心。
他日若战端再启,各为其道,各安命,勿谓言之不预也!
另:宿元景先生家在汴梁,高俅或有异动,望早做绸缪。
种师道 手书”
写罢,他吹干墨迹,将信笺仔细封好。
“浩儿,明日清晨,派一稳妥信使,将此信射入郓州城中,交予陈默。”种师道的声音恢复了沙场老帅的决断,“同时传令全军,寅时造饭,辰时拔营,后撤三十里!严令各营,行军路线务必避开所有农田,违令者,斩!”
“父帅!”种浩心中激荡,他明白父亲这封信和退兵令的分量。这不仅仅是对陈默的认可,更是对民心向背的妥协,是对“护苗”理念无声的支持!这三十里的退却,比一场大胜更能动摇汴梁的威信,也更能坚定京东百姓对惊雷军的信心!
“去吧。”种师道挥挥手,疲惫地闭上眼睛,靠在了椅背上。烛火跳动,在他苍老却依旧挺拔的身影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帅帐外,夜风拂过杨树林,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也在低语着这乱世之中,一位老帅在铁血军令与黎民生息之间,做出的艰难而沉重的抉择。
郓州城头,陈默接到那封箭书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他展开信笺,目光扫过种师道苍劲有力的字迹,最终停留在“为苍生计,为农时计,老夫今日暂退兵三十里,容郓州百姓安心夏耘”和“宿元景先生家在汴梁,高俅或有异动,望早做绸缪”这两行字上。
他缓缓抬头,望向西北方。那里,西军大营的方向,烟尘正在晨光中缓缓移动,确是后撤的迹象。
“种师道……果然是人杰。”陈默低声自语,将信递给身旁的公孙胜和宿元景。宿元景看到最后关于自己家的警示,脸色微变,眼中既有感激,也有深切的忧虑。
“他退了三十里,却把更大的难题留给了汴梁,也留给了我们。”陈默的目光变得锐利,“这三十里,是休战,也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通知各州,抢收抢种,加固城防!工坊的火器,昼夜不停!真正的考验,在高俅恼羞成怒之后!”
晨光熹微,照亮了郓州城外无垠的、生机勃勃的麦田。西军的退兵烟尘渐渐消散,而一场席卷下、决定未来格局的更大风暴,正在这暂时的平静下,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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