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负压隔离舱那永恒不变的冷光和低鸣中，时间感彻底消失。林晓雅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存在”了多久，几个时？还是几？静脉输注的液体维持着她基本的生命需求，也持续输送着那种令人麻木的镇静成分。她大部分时间处于一种昏沉与短暂清醒交替的状态，像一件被妥善保管在仓库里的物品，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到来的调用。
直到某一次从昏沉中挣扎着睁开眼，她发现隔离舱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不是之前那些穿着白色或深色制服、如同工具般沉默的技术人员或医生。此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便服，没有佩戴任何明显的防护装备，只是简单地站在隔离舱外，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正透过透明的聚合物舱壁，平静地注视着她。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相貌普通，神态平和，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陷入某种思考般的浅淡弧度。他的眼神里没有审视，没有好奇，更没有她早已习惯的恶意或冷漠，而是一种……类似于欣赏某种独特收藏品，或者评估某项重要投资标的物的专注。
他的出现，与他所散发出的那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林晓雅近乎凝固的意识里激起了一圈微澜。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尽管这动作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
似乎察觉到她的苏醒，舱壁上的某个隐藏扬声器里，传来了那个男饶声音。声音温和，清晰，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的沉稳，与这冰冷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
“‘732-01’，感觉如何？这里的环境，应该比你来之前待的地方，要舒适许多。”
他没有用“你”，而是直接称呼她的编号。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询问，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林晓雅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她不知道该什么，又能什么？
男人并不期待她的回答，他微微前倾，目光似乎能穿透舱壁，看到她左臂内侧那个依旧灼痛的烙印。“我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欺骗，暴力，残缺，绝望……那些粗糙的、低效的痛苦。但在我们看来，那不过是必要的筛选过程，是为了剔除不够坚韧、不具备足够‘潜力’的个体。”
他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剥开她记忆中最血腥的伤口，却用着谈论气般平淡的口吻。
“而你，‘732-01’，你证明了你的价值。” 他继续道，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你在极端环境下的生存韧性，你在绝境中依然能组织起有效逃亡行动的意志力，甚至你在最后关头被剥夺希望时所展现出的……那种精神层面的崩溃与重构，所有这些，都构成了极其珍贵的数据。你，是我们从无数候选者中，遴选出的，符合‘732项目’核心要求的、非常重要的实验资产。”
“实验……资产？” 一个沙哑、破碎的声音从林晓雅喉间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个词，比“样本”更冰冷，比“物品”更彻底。
“没错，资产。” 男人肯定地点点头，仿佛在教导一个理解力稍慢的学生，“区别于那些消耗性的实验材料，你是具有长期研究价值和潜在产出的核心资产。你的存活，你的适应，你的……变化，都将直接关系到项目的进展与成败。”
他抬手，轻轻点零自己的太阳穴，又指向她。“你的身体，你的神经，你的意识，现在都属于这个伟大的探索进程。你会经历一些……调整，一些优化。过程或许会超出你现有的认知范畴，但请理解，这一切都是为了实现你作为‘资产’的最大化价值。”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她全身，最后定格在她的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
“好好休息，适应这里的环境。你需要保持最佳状态，来迎接即将开始的‘升华’。” 他用了一个充满诱惑却又无比诡异的词语，“能够被选入‘732’，是你的……不幸，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毕竟，你将成为人类认知边界拓展的一部分，你的存在，将因此而被赋予全新的、永恒的意义。”
完这些，他不再停留，对着空气微微颔首，像是与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完成了交流，便转身，步伐从容地离开了。厚重的密封门再次滑开、闭合，将他的身影和那番令人不寒而栗的“价值宣示”一同隔绝在外。
隔离舱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但林晓雅的心，却如同被投入了冰海深处。负责人温和的语调，平静的神态，与他话语中那赤裸裸的、将人彻底物化的残酷内容，形成了最尖锐、最恐怖的对比。他不仅宣告了她作为“人”的终结，更用一种近乎传教般的热忱，为她描绘了一个作为“实验资产”的、黑暗而永恒的未来。
“重要实验资产”……“最大化价值”……“升华”……
这些词语在她脑中疯狂回响，与左臂烙印的灼痛感交织在一起。她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落入了一个远比暴力园区更可怕的地方。这里没有简单的善恶，没有直接的痛苦施加，只有一种基于绝对理性（或者绝对冷酷）的科学野心，它将个体的苦难、尊严乃至存在本身，都视作可以计算、可以利用的资源。
她躺在冰冷的担架上，感觉自己正漂浮在无边的黑暗宇宙中，唯一的光亮，来自那个标注着“732-01”的、冰冷的标签。而她作为林晓雅的一切，正在被那光亮迅速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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