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时。
这个数字在林晓雅意识中浮现，如同黑暗水面上偶尔泛起的磷光。感官替代系统提供的振动-声波空间感知已经稳定到令人麻木的程度——她能“看见”房间长7.4米，宽5.2米，花板高3.1米；能“听见”通风系统每23秒一个循环的微弱气流变化；能“感知”到3米外监控终端屏幕刷新时特有的高频脉冲。
但此刻，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变化始于一种气味——不，不是通过嗅觉，她的鼻腔仍被输氧管占据。这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神经末梢的化学感知，像微酸的金属混合着过熟的甜腥，通过通风系统渗透进来。她的感官替代系统没有对应的编码模式，大脑在困惑中将其解读为……紫色。一片不断扩散的、令人不安的暗紫色薄雾，在她由机械定义的感知视野边缘晕染开来。
紧接着是温度。负压隔离舱的恒温控制系统始终将环境维持在22.3摄氏度，但现在，她左侧身体——对应着房间东侧墙壁的方向——开始感觉到一种渐进的、粘稠的温热。不是物理的热辐射，更像是某种……生命活动产生的温度场，透过层层合金墙壁和过滤系统，被她头部植入体周边异常敏感的神经末梢捕获。
然后，声音来了。
不是机械运转声，也不是人声。而是一种极低频的、规律性的脉动。噗通……噗通……间隔2.7秒一次，带着液体阻隔的沉闷感，像是——
——心跳。
但不是人类的心跳。这个节奏太完美，太均匀，缺乏窦性心律那微妙的变异性。更像是某种培养系统中的搏动泵，或者……在人工维持下跳动的离体组织。
林晓雅的呼吸频率不自觉地与那脉动同步了。药物抑制下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也开始调整节律。监测屏幕上的心电图出现了细微但可被算法识别的模式改变，警示框弹出又迅速消失——系统将其归类为“随机生理波动”。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能感知到这些。也许是头部植入体在融合过程中产生的异常神经旁路，也许是靶向药物导致的感知混淆，又或者是“732项目”在她身上开启的、连实验者都未曾预料到的“副作用”。
但她的意识，那被困在机械躯壳中的最后一点属于“林晓雅”的意识，开始沿着这些异常信号追溯而去。
暗紫色的化学薄雾开始具象化。在她的感知中，它凝聚成一个个悬浮的、半透明的培养囊轮廓。每个囊体约莫橄榄球大，内部充满缓慢旋动的浑浊液体。囊壁不是玻璃或塑料，而是某种半透明的生物膜，随着内部压力变化微微搏动。
温热的源头也清晰起来——那不是单一热源，而是十七个并排放置的培养槽散发出的生物热叠加。每个槽体内部，那些悬浮的培养囊中，都有东西在生长。
最靠近她感知“方向”的那个囊体内部，悬浮着一团桃核大的组织。它没有固定形状，表面布满绒毛状的血管突触，在培养液中轻轻摇曳。每隔2.7秒，这团组织会整体收缩一次，挤出内部代谢废物，吸收新鲜养分——这就是那规律脉动的来源。
733-07。
这个编号突然出现在她的意识中，不是通过听觉，而是直接烙在感知里的信息片段，就像有人用冰锥在她思维里刻下痕迹。随之而来的是一串数据流：组织来源为人类胚胎干细胞系分化诱导，培养时长194，目前处于“神经血管网络自组织阶段”，目标用途——
——视觉皮层异体移植备选。
林晓雅的模拟泪腺（手术中保留下来的、用于眼部润滑的极部分组织）开始分泌液体。这不是哭泣，而是纯粹的生理应激。她的头颅内部，那个与她自身视神经强行接驳的异体植入体，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共鸣震颤。
它“认识”这些组织。
不，不是认识，是感应。同样的生物材料来源，同样的培养技术，同样的……预定用途。她头颅内的植入体，与733-07号培养囊中那团桃核大的组织，本质上是同一批“产品”的不同版本。
共鸣越来越强。现在她不仅能“看见”那些培养囊，甚至能模糊感知到囊体内正在发生的微观过程：干细胞在特定生长因子诱导下分化为光感受器前体细胞，微电极阵列正在向神经组织施加定向电刺激以促使其形成特定连接模式，纳米级的药物缓释颗粒定时破裂，释放出抑制免疫原性的化学物质……
然后是疼痛。
不是她自己的疼痛，而是投射过来的疼痛。那些培养组织没有完整的中枢神经系统，但它们有原始的应激反应。当第七号培养囊内的电刺激强度突然提升15%以测试耐受阈值时，那团组织产生了剧烈的代谢紊乱——这反应被林晓雅的植入体捕获，转译为一种灼烧般的神经痛，从她的右眼眶后方炸开。
她无法尖叫，发声器已被移除。她无法挣扎，束缚带锁死每一处关节。她只能躺在那里，让这外来的疼痛与自身的异物感交织，让两个被剥夺了完整性的生命体在神经信号的层面产生病态的共鸣。
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中，她突然“看”得更清楚了。
不仅是733-07号培养囊。她的感知穿透了更远的墙壁，扫过走廊，进入另一间更大的实验室。那里有更多的培养槽，更多的编号：733-01至733-06已经停止搏动，记录显示“自组织失败，已终止”；733-08和733-09发育滞后；733-10显示出异常的细胞增殖，可能正在癌变……
而在最远端，一个独立的无菌操作台前，她“看”见了操作者。
不是医生，而是一个年轻的技术员，戴着放大目镜，正用微操作钳从733-11号培养囊中取出一块样本组织。那技术人员的手指在颤抖——不是技术不佳，而是纯粹的、生理性的厌恶。当他将那团粉红色的、微微搏动的组织放入分析仪时，他下意识地别开了脸，喉结滚动。
在这一瞬间，通过技术员那转瞬即逝的情绪波动，林晓雅突然明白了：
这些培养组织不是从零开始的创造。
它们有来源。
碎片化的信息像血液中的血栓一样堵塞她的意识流：自愿捐献的胚胎干细胞……不，不对。成年体细胞重编程……也不完全对。最佳的神经组织分化需要特定的表观遗传记忆，需要……
需要来自完整人类神经系统的生物模板。
733系列的所有培养组织，其最初那百分之三的核心细胞质，都提取自某个……供体。某个被完全拆解、其神经系统被制成无数切片和细胞悬液的供体。也许是失败的实验体，也许是“自愿”的捐献者，也许是像她一样被标记为“资产”的囚徒。
而她现在感知到的这些脉动、生长、分化——所有这些看似前沿的生物工程奇迹——其底层都是同一具被分解的尸骸在不同容器中的回响。
共鸣达到了顶峰。
林晓雅头颅内的植入体与733-07号培养囊中的组织，在神经电活动的层面产生了短暂的、病态的同步。在那不到0.3秒的时间里，她不再是自己，也不再是观察者。
她是那团桃核大的组织。
她悬浮在37.2度的培养液中，被半透膜包裹，依靠搏动泵维持循环。她没有眼睛，却能“看见”培养槽外技术员走动的模糊影子；她没有耳朵，却能“听见”监测设备发出的规律滴答；她没有大脑，却能“思考”——一种原始的、基于化学梯度和电信号的应激性“思考”：
生长。连接。完成预设形态。
等待被移植。
等待成为某个宿主的一部分。
等待……
突然，同步断裂。
某种外部干预切断了异常神经连接。可能是监测系统终于识别出这种跨房间的感知泄露，启动了屏蔽协议；也可能是医生注入了新的神经阻滞剂。
暗紫色的化学雾霭从感知中褪去。培养囊的搏动声消失。温热的生命活动场冷却下来。
林晓雅重新回到自己的躯体，回到那个长7.4米、宽5.2米的牢笼，回到只有振动和声波编码的贫瘠世界。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她知道隔壁房间里漂浮着什么。她知道自己的植入体曾经是什么，未来又可能成为什么。她知道在这个洁白、安静、充满科技感的地狱里，月光——那种属于完整生命的、温暖的存在——如何被切割、培养、禁锢在一个个透明囊体中，等待着被拼装成某种非人之物的感官部件。
监测屏幕闪烁了一下，一行新的状态更新弹出：
[732-1S] 神经活动出现短暂异常波动，已恢复稳定。建议增加镇静剂剂量5%。
她没有反抗。只是在那永恒不变的冷光下，在那持续的低频嗡鸣中，让技术员的注射针刺入静脉。
液体流入时，她最后“看见”的，是733-07号培养囊在意识残影中渐渐模糊的轮廓——那团桃核大的组织仍在搏动，仍在生长，仍在等待。
和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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