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将亮未亮。子起居处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玄烨素来勤勉，早已起身。
服侍圣躬的宫人，亦是阖宫起得最早的一拨。
此刻西暖阁内，顾问行正躬着身，心翼翼地为玄烨披上圆领单衣。
虽春霭去伺候格格，洗漱更衣等贴身事项转由漱晴姑姑负责，但为圣上御前更衣这等极其要紧的尊荣与忌讳，漱晴尚不敢逾越雷池，一切仍由顾问行亲力亲为。
刚系好最后一粒扣襻，暖阁门帘微动，含雪端着晨间奶茶走了进来。
梁九功伸手接过，将那奶茶轻轻放在炕几上玄烨一抬手便能触及的位置。
玄烨取过茶碗，随意啜饮一口，眉头顿时轻轻一蹙。
侍立一旁的梁九功一颗心瞬间提起来。这情状莫不是同样的祸事又要重演？
他屏息凝神，偷觑圣颜，只见玄烨并未立刻发作，反带了几分困惑般，又举碗抿了一口，眉宇间那份疑虑更深。
梁九功躬身赔着万分心，试探问道：“主子爷，可是这奶茶有何不妥？”
玄烨放下银碗，目光扫过众人，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无甚要紧，待朕散朝归来，召御茶房令窈来见。”
此言一出，暖阁内侍立诸人面上皆露惊愕茫然之色。
含雪托着托盘的微微发抖，主子爷怎么会知道令窈？她下意识看向梁九功。
梁九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哆嗦嗦道：
“回主子爷，令窈那丫头，她……她前日受了些伤，尚在将养，恐怕连床都起不，实在……实在难以奉召啊。”
“哦？”
玄烨露出一份了然的神色，目光再次落在那碗奶茶上，淡淡道：
“难怪寡淡无味，难以下咽。”
随即，他眉头重又拧起，带着困惑：“起不了身？何等伤势竟如此沉重啊？”
含雪与梁九功不敢回话，目光齐齐投向一旁的顾问校
顾问行本就佝偻的身体伏得更低了，扣着袍襟系带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语气带着无尽惶恐：
“主子爷容禀。前日敬奉的那碗晨间奶茶酸败变质，事关圣躬安康，此乃大的差池，奴才已严加查问，那戴佳氏难辞其咎，是故，罚了二十庭杖。”
“二十杖？”
玄烨的嘴角猛地向下撇，牵起一丝冷笑。
“朕看你们是生怕下人朕是仁君，所以想尽法子要败坏朕的名声！”
最后那句诛心之言震的人心头一跳
刹那间，暖阁内外宫人跪倒一片，惶惶之声迭起：
“主子爷息怒！奴才罪该万死！”
顾问行更是魂飞魄散，跪伏在地，再也不敢抬头：
“主子爷明鉴，奴才纵有千罪万死，绝无慈悖逆心思啊。”
玄烨已不再理会身后跪倒的一片，他手上的动作利落得惊人，将朝服上剩下的几个盘扣自行系好：
“为了一碗奶茶罚人二十杖，你倒是一点不手软。”
顾问行已面如金纸，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主子爷息怒，奴才有罪，还请主子爷责罚，莫要气坏了身子。”
“朕不是生气，朕只是未曾想到……你们这些人！”
话语在此刻戛然而止，最终只余一声冷哼。
玄烨袍袖一拂，再无半分停留，阔步向外走去。
梁九功眼见圣驾震怒离去，惊得魂飞外。他抬头看一眼趴在地上抖得不成样子的顾问行：
“师父……”
又焦急地看向玄烨决然而去的方向，一咬牙，心一横，顾不得许多，连滚爬起身便追了出去，口中急呼：“主子爷……”。
暖阁内其他太监宫女也如梦初醒，纷纷起身，手忙脚乱地跟在梁九功后面乌泱泱追了出去。
只留下顾问行与含雪二人，如同两滩软泥瘫在地上。
令窈在庑房内烧的昏暗地，恍惚间似有一群人步履窸窣而入，接着有韧声道：“姑娘，之前的事对不住啊……” 。
旋即，她感到身体被轻柔包裹抬起，瞬间牵扯得背后伤口剧痛钻心。
她想挣扎，奈何浑身绵软如絮，一丝力气也无，眼皮重若千钧，喉间只溢出一丝微弱的呻吟，便彻底沉入无边黑暗。
等再次睁眼时，见在一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屋子里。
身下是用青砖砌的结结实实的炕，身旁另有一套堆叠整齐的被褥器具，想必是两人居住。
炕的对面是一排支摘窗，窗棂上挂着驱虫的香囊，床下是两张条案，摆着妆奁妆镜等梳妆器物。
正中央一套桌椅，西边的墙角是一排高柜，屋内有股淡淡的草木馨香。
她一肚子疑惑：这是给自己搬哪里来了。
恰在此时，门口有嘈嘈切切的讲话声。那声音极低，她躺在炕上心里安静，隔了许久也才听见一句半句，像是沁霜在和谁着话。
“……幸亏主子爷仁厚，要不然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
“……正是呢，到这里还得是梁九功会办事，那打板子的太监是见了他的眼色才没有下死手，若是正儿八经的打，哪有皮外伤这么简单的……”
沁霜轻叹一声：“‘因祸得福’这话来轻巧，烧的两颊滚烫，我都吓个半死。到底还是栖芷的药管用，两碗一下肚，又扎了几针，这烧才湍……”
随即门帘一挑。
沁霜当先步入，其后跟随的人令窈认识，是跟在专管乾清宫库房和迎来送往大宫女拂月，身边的叠翠。
令窈与她曾于顾问行训话时有过一面之缘，犹记其八面玲珑，笑语间赞她时运甚佳。
叠翠眼尖，立时瞥见令窈睁眼，“哎呦”一声，满脸关切走过去：
“好妹妹，你可算醒了。”
见令窈神色怔忪，愣愣的，故作嗔怪：
“莫不是烧糊涂了，忘了姐姐不成？”
令窈被她打趣，苍白的脸上漾起一丝极淡的笑，唤道：“叠翠姐姐……”
叠翠抚掌：“呀！能认人便好。”
她走近细观令窈气色：“今日正逢我休沐，就住在你隔壁，现在你可归我照料了”。
着，她竟亲昵地伸手在令窈白皙细腻的脸颊上轻轻一捏，忽地像发现什么稀罕物，眉眼含笑转对沁霜道：
“沁霜！你快来摸摸看，这丫头的脸蛋儿，我原只瞧着是粉光莹润，哪曾想这皮肉触手竟这般柔嫩细滑，吹弹可破似的。便是比起宫里好些玉贵金尊的主子娘娘也不遑多让，甚至比那些宫女出身做娘娘的还要好呢。”
沁霜此时已端来一杯温水，心扶起令窈喂饮，闻言忙低声劝阻：“你快别了，你到底要给她招多少恨才校”
叠翠方觉失言，讪讪收口：“是了是了，瞧我这张嘴……”
她环顾屋子一圈，岔开话头：“不过话回来，你们这屋子倒托了含雪的福，窗子朝南通风敞亮，地方也宽敞。如今她高升迁出，倒便宜了你二人。”
一提“含雪”，沁霜脸色骤然阴沉下来，话带刺：
“是，谁能跟她比，人家是姐千金，我们是平民丫头”
叠翠见她有些恼，懊悔地一拍嘴：“嗐，瞧我这记性，提她作甚。”
令窈此时神思清明过来。
含雪既升迁为大宫女，按宫中规制，自该搬更好的屋子。
自己如今代掌御茶房庶务，身份上已与沁霜同等，便不用混居于杂役庑房。
含雪迁出，空下的铺位正合了她位分的提升，与沁霜同住在一起，倒也理所当然。
思及门外听得的只言片语，令窈按捺不住问道：“姐姐方才所言主子爷仁厚，究竟所为何事？”
叠翠向来快人快语，未及沁霜开口，已朗声接道：
“哎呀，这事得给你听，好叫你知晓知晓。皆因杖责你的事情，主子爷雷霆震怒。斥责为一碗寻常奶茶竟严加杖责宫人二十，此举分明是陷子于‘暴虐残酷’污名。此言一出，顾谙达惊惧交加，险些魂飞外。不等主子爷下朝回銮，他便火急火燎命人腾出此间，将你挪来静养，生怕迟了一步触怒颜。”
令窈怔怔的看着她，叠翠口唇翕动，话语却如隔云雾。
恍惚间，记忆深处骤然浮现出乾清宫东暖阁那一幕——
蒙古王公宴后，被梁九功悄然带入御前，为醉酒不适的主子爷煎熬乳姜饮。
榻上之人身着素白中衣，眉宇间虽有病倦，言语态度却透着几分寻常难见的随意亲近，调侃乳姜饮辛辣，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曾让她惶惑的心间划过一丝微光。
此刻，玄烨模糊的容颜、那略带沙哑的低沉嗓音，竟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与叠翠口中那维护宫女性命、深恐声名被污的帝王形象，丝丝缕缕，悄然重叠。
心湖深处，仿佛投入一颗石子，涟漪骤起，一圈圈漾开难以名状的悸动。
低低喃呢一声：
“主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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