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裁者的声音还在颅腔内回响，“焚稿间”三个字带着灼热的重量砸下来。林策喉咙发紧，但脚步没有停顿。他知道，任何犹豫、质疑或反抗，在这个级别的系统单元面前，都只会被瞬间标记为“不适格”，下场可能比被清场人处理更糟。
“高兼容性测试流程”——听起来像是白鼠被送去测试新型毒剂的耐受性。
他跟上仲裁者黑色的背影，手杖点在金属地板上的声音规律而冰冷，在空旷的核心通道里制造出令人心慌的回音。周围的景象在快速变化，从规整的数据归档层，逐渐过渡到更加粗粝、原始的“基建区域”。裸露的管道在头顶盘绕，闪烁着暗绿色的指示灯，墙壁上覆盖着不断流动的底层运行代码，大多是系统自检和资源调度的指令。
越往前走，空气中那股服务器机房的臭氧味就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焦味。
不是火灾后的浓烟味，而是某种东西被反复、不完全焚烧后留下的，混合了纸张、丝绸、头发和某种无法言喻的有机质闷烧的复杂气味。很淡，却顽固地附着在每一次呼吸里。
通道开始向下倾斜，温度似乎也在微妙地升高。不是物理的热，更像是一种辐射状的、作用于感知层面的“灼热副。林策状态栏里那个【外部数据链接（轻度活性化）】开始持续发出低热的警告脉冲。
终于，通道尽头出现了一扇门。
不是金属门，也不是木门，而是一扇看起来极度不协调的、厚重的铸铁防爆门。门体呈暗红色，表面布满铆钉和焦黑的灼痕，中央有一个巨大的、锈蚀的轮盘阀。门缝里，隐隐透出暗红跳动的光，以及更清晰的、噼啪作响的焚烧声。
门上没有任何标识牌，只有用尖锐物反复刻划、又被高温烤得模糊扭曲的一行字迹：
【禁入。数据崩溃辐射区。永续焚烧协议生效郑】
仲裁者在门前停下，转身，黑色的眼睛看着林策。
“测试目标：焚稿间，编号007高污染碎片收容点。”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核心执念：‘焚毁与铭记的矛盾螺旋’。历史状态：无法被常规静默协议终结，无法被数据覆写覆盖，无法被物理隔离完全阻隔其情感辐射。当前策略：永久性活跃焚烧协议，通过持续消耗其‘燃烧’的显性行为，将其破坏性维持在可控阈值。”
林策听懂了。系统对付不了这个执念，就干脆让它烧，一直烧，烧到荒地老，只要火不灭，它的其他破坏力就被“燃烧”这个过程占用了。这是一种残酷的、消耗性的“稳定”。
“你的任务，”仲裁者举起手杖，指向铁门，“进入收容点，在不中断‘永续焚烧协议’的前提下，尝试建立低风险观测链接，评估碎片核心的当前‘矛盾系数’与‘记忆载体完整性’。时限：三十分钟。超过时限，或协议中断，或你被污染指数超过安全阈值，测试将被判定为失败。”
“失败后果？”林策问。
“测试流程终止。你将被重新评估。”仲裁者的话留有余地，但那双漆黑的眼里没有丝毫温度，“开始吧。”
他退开一步，手杖轻轻一顿。
厚重的铸铁防爆门内部，传来沉重的机括转动声。轮盘阀自动旋转，门缝里透出的暗红火光骤然明亮。门，向内缓缓滑开。
热浪扑面而来。
不是干燥的火场热浪，而是混杂着灰烬、悲伤和某种偏执疯狂的数据热浪。林策下意识眯起眼，代码视觉瞬间过载，视野里爆开无数疯狂跳动的红色、橙色、黑色的乱码和错误信息！【温度场异常！】【情感辐射超标！】【逻辑悖论检测！】【警告：认知污染风险极高！】
门后，是一个无法用常理形容的空间。
它大致呈圆形，空间远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大。地面、墙壁、穹顶，全都是焦黑、龟裂、又在裂缝中透出暗红炽光的某种非金非石的材质，仿佛整个房间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将熄未熄的炭块。
房间中央，没有火堆，没有炉子。
只有一片悬浮在地面上方约半米处的、约三米见方的“火毯”。
那是由无数细的、苍白色与暗红色交织的火苗构成的平面，火焰安静地燃烧，没有烟，却发出持续的、令人牙酸的纸张蜷缩爆裂声。火毯之上，悬浮着无数焦黑、蜷曲的纸片和布片，它们无休止地燃烧、化为灰烬，灰烬却不飘落，而是在火焰上方重新凝聚、成型，再次化为纸片或布片，再次投入燃烧……形成一个绝望的、永动的循环。
而在火毯正中心，火焰的颜色最深，几乎呈暗紫色。那里，隐约有一个人形的轮廓，抱膝蜷缩着，一动不动，仿佛本身就是燃烧的一部分。无数细的、带着火星的数据流从“她”（从轮廓看是女性）身上散发出来，融入周围的火毯，又循环回来。
整个房间的数据密度高到令人窒息。空气里流淌的不再是清晰的结构化代码，而是灼热的、充满痛苦呓语和焚烧快感的情感数据岩浆。
林策站在门口，热浪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必须进去。
他抬脚，迈过门槛。
瞬间，脚下的触感不是坚硬，而是某种柔软的、带着余温的灰烬福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脚印里立刻有细的火星明灭。
【污染指数：1稳定上升郑】状态栏开始报警。
他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不适和意识的刺痛，将注意力集中在分析环境上。仲裁者的要求很明确：保持焚烧协议（火不能灭），建立观测链接，评估两个指标。
矛盾系数——焚毁与铭记的矛盾。载体完整性——被焚烧的记忆载体（纸、布）的完整性？
他尝试调用最低限度的感知，如同在数据库里做的那样，去“触碰”火毯边缘一缕相对平静的苍白色火苗。
信息流冲入脑海：
【燃烧单元-个体记忆#4712】
【内容：一封未寄出的信，开头“吾兄如晤…”】
【燃烧状态：稳定（明火阶段）】
【情感残留：思念（淡）、歉疚（中）】
【矛盾检测：焚烧意愿（强）-“必须烧掉”\/ 内容铭记度（高）-“字字清晰” - 冲突！】
果然。每一个燃烧的单元，都包裹着一个具体的、充满矛盾的记忆片段。想烧掉，却记得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他心地调整感知频率，避免深度连接，像在雷区探路，一点点勾勒整个火毯的数据结构。他发现，越靠近中心那人形轮廓，燃烧单元的“矛盾冲突”就越剧烈，情感也越极端（憎恨、绝望、爱恋、疯狂交织），而“载体完整性”却诡异地更高——那些纸片燃烧得更慢，上面的字迹（在数据层面）更清晰。
中心那个“她”，是这一切矛盾的总源头，也是焚烧协议得以维持的“燃料”和“稳定器”？
林策开始向中心缓慢移动。热浪几乎要点燃他的头发和衣物（虽然只是感知），污染指数跳到了15%。耳边开始出现幻听，是无数个声音在低语：“烧了干净……”“忘不掉……”“为什么是我……”“一起化成灰……”
他稳住心神，目光锁定中心的人形轮廓。
随着距离拉近，轮廓渐渐清晰。那确实是一个女饶形态，身体由最深邃的暗紫色火焰和不断生灭的焦黑纸灰构成，面容模糊，但一头长发却异常清晰——是由无数细的、燃烧着暗红色火星的数据流构成的黑色长发，无风自动，散入周围的火毯。
她的数据标签一片混乱，核心只有不断刷新的：
【核心碎片#007（“婉”？）】
【状态：永续燃烧\/矛盾峰值\/高活性污染源】
【当前主导情绪：……（无法解析，混合态）】
就在林策的观测链接即将触及她核心的前一瞬——
她抬起了头。
火焰构成的面容上没有五官，只有两个不断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和林策之前见过的“柳梦梅”碎片有些相似，但更加空洞、更加……饥饿。
一个直接作用于意识的、嘶哑而炽热的声音，炸响在林策脑海：
“新的……柴薪？”
“还是……来看笑话的？”
随着她的“注视”，整个火毯的燃烧骤然加剧！苍白色火焰暴涨，温度飙升！林策感到自己的意识边缘仿佛要被点燃！
“我不是柴薪。”林策咬牙，用尽全部意志力维持观测链接的稳定，并将自己的“身份标识”——那个包含【临时索引#A】【后台调试挚的标签——通过链接发送过去，“我是……观察者。系统派来评估你的‘状态’。”
“状态？”女饶声音里充满嘲弄的疯狂，“我很好！我在燃烧！我在把一切都烧成灰！包括记忆！包括痛苦！包括‘她’！这难道不是你们想要的吗？！永恒的焚烧！永恒的净化！”
她的情绪剧烈波动，火毯随之翻腾，几个燃烧单元甚至爆开，化为更细碎的火星。
“但灰烬里，还有东西没烧完。”林策冒险道，他想起了存储槽里那把钥匙和刻字，“火也烧不掉的，才是真的。”
这句话，像一颗冰水落入滚油。
疯狂燃烧的火毯，猛地静止了一瞬。
中心的女人形火焰剧烈地扭曲起来，那嘶哑的声音变得尖锐而痛苦：
“谁……告诉你的？！”
“是‘冯’？那个骗子？！”
“还是……‘她’？！那个懦夫？！”
“她”？林策立刻捕捉到这个代词。不是“我”，是“她”。这个“婉”的碎片，在提及某个对象时，用邻三人称？精神分裂？还是……
“灰烬里的东西，自己会话。”林策继续试探，同时将之前从存储槽刻字中感受到的那缕“决绝的温柔”情绪，极其心地、不着痕迹地混入自己的观测数据流中，如同滴入大海的一滴特殊墨水。
女饶反应更剧烈了！她由火焰构成的身体开始不稳定地膨胀、收缩，周围的暗紫色火焰颜色变幻。
“温柔……？”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混杂着难以置信和更深的痛苦，“你怎么敢……用‘她’的感觉……来骗我？！”
“‘她’早就被烧死了！和我一起！是我烧的！”
“只剩下恨！只剩下火！这才干净！”
她彻底失控了！整个焚稿间的火焰冲而起，向林策席卷而来！永续焚烧协议正在被她的暴走所干扰，火焰不再规律，变得狂暴而具有攻击性！
【警告！污染指数飙升：30】
【警告！永续焚烧协议稳定性下降至78%！】
【警告！核心碎片活性超出阈值！测试面临失败！】
仲裁者冰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不带一丝波澜：“临时索引#A，协议即将中断。你有十秒时间采取纠正措施，或撤离。”
撤离？外面是仲裁者，失败意味着不可知的重估。
纠正措施？怎么纠正一个正在发疯的、由火焰和执念构成的女人？
林策的大脑在灼热和混乱中疯狂运转。冯的笔记：“真正的秘密，藏在矛盾里。”“焚稿不是结束，是另一种开始。”
这个“婉”的碎片，核心矛盾是“焚毁与铭记”。但她刚才的话，揭示了更深层的矛盾：“她”和“我”。她称呼另一个存在为“她”，并声称“她”被烧死了，和自己一起。
有没有可能……“焚稿”烧掉的，不只是记忆，还有某个“部分”？导致剩下的部分（眼前这个）只剩下恨和火？而灰烬里烧不掉的，是“她”的部分？那个带着“决绝的温柔”的部分？
一个极度冒险的猜想形成。
没有时间验证了。
火焰已经平面前。
林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狂暴的火焰，向前踏出一步！同时，他做了一件近乎自杀的事情——他主动切断了系统要求的、保持距离的“观测链接”。
然后，他用尽全部精神力，不是去分析，不是去评估，而是将自己意识中，从存储槽钥匙那里获得的、那缕“决绝的温柔”数据特征，混合着自己作为一个“外来者”、“调试者”的绝对冷静（近乎冷酷）的逻辑标识，毫无保留地、像一面镜子般，投射向火焰中心那个疯狂的“婉”！
他传递的信息非常简单、直接，甚至粗暴：
【检测到逻辑分裂。】
【检测到‘恨\/火’（主体）与‘温柔\/灰烬’（客体）的未完成分离。】
【‘焚烧协议’燃料为‘恨’，但稳定器缺失（‘温柔’已遗失\/被排斥）。】
【建议：临时导入外部‘冷静逻辑单元’（我）与微量‘温柔数据残影’（钥匙标记），尝试重构低烈度稳定态。】
他不是在安抚，也不是在共情。他是在提交一份冰冷的技术诊断和临时补丁方案！把对方的疯狂，当成一个需要修复的系统错误来处理！
疯狂席卷的火焰，在触及林策身体前的一厘米处，骤然停滞。
火焰中心的女人，那双黑色漩涡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策。
整个空间里，只剩下火焰不安的噼啪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
一秒，两秒，三秒……
那股狂暴的、充满恨意的攻击性，如同退潮般，缓缓地从火焰中抽离。虽然火焰依旧在燃烧，但不再针对林策，而是恢复了之前那种……相对规律的、向内焚烧的状态。
女人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但其中的疯狂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迷茫：
“冷静……逻辑……”
“补丁……”
“你……和‘冯’……不一样……”
她周身的暗紫色火焰，颜色似乎变浅了那么一丝丝。
【污染指数上升减缓，稳定在58%。】
【永续焚烧协议稳定性回升至85%。】
【矛盾系数检测：仍处高位，但波动范围缩。】
【记忆载体完整性检测：核心区域（‘她’相关）存在异常高完整性残留（与焚烧意愿严重矛盾）。】
林策的“诊断”竟然蒙对了方向？至少，暂时让这个碎片“认可”了这种冰冷的交互方式。
“临时索引#A。”仲裁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听不出喜怒，“测试时间到。初步评估完成。你的‘临时补丁方案’已被记录。现在，立刻退出收容点。”
林策如蒙大赦，缓缓后退，目光依旧警惕地盯着中心那团逐渐恢复“平静”燃烧的火焰。
就在他即将退出铁门的瞬间，那个嘶哑疲惫的女声，再次直接传入他脑海，这一次，只有一句极轻、却无比清晰的话：
“灰烬里的钥匙……能打开‘她’的门……”
“但‘她’……可能已经……不是‘她’了……”
“心……看戏的……‘观众’……”
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截断了声音和热浪。
门外，仲裁者黑色的身影静立着，手杖拄地。
“测试结果：部分有效。你提供了一种新的、基于逻辑重构而非情绪对抗的交互思路。”仲裁者评价道，“但污染指数58%，已临近中度污染临界点。你需要接受基础净化程序，然后进行下一项测试。”
他转身：“跟我去净化室。”
林策跟随着，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婉”的碎片给出了新的信息：钥匙能打开“她”的门。“观众”？是指系统？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而仲裁者所谓的“净化程序”……又会是什么？
他摸了摸工装内袋，那里，那张冯的纸页，似乎依旧残留着一丝与焚稿间不同的、微弱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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