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高志杰的日子过得像在刀尖上跳舞。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标准的技术宅，上班就是埋首在一堆破铜烂铁里，下班就缩回宿舍，偶尔去卖部买包烟，或者到隔壁弄堂口的老正秀碗阳春面，外加一客生煎，算是打牙祭。
他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引起怀疑的行为。没再主动接近机要室那片区域，甚至有意无意地减少和林楚君碰面的机会——尽管他几乎每都能在食堂或走廊用眼角余光扫到她那抹清淡的身影。他知道，周云龙那种老狐狸，肯定在暗处盯着呢。
他需要信息，但不能通过“幽灵”去窃听张仁海了，那太冒险。周云龙的突然造访明，对方的注意力已经聚焦过来，任何异常举动都可能成为证据。他得像真正的老地下一样，从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地方获取情报。
机会出现在周五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管仓库的老刘头晃悠到电务处，跟王师傅抱怨，有一批刚越的真空管，包装草率，碎了好几个，清单对不上，怕上面怪罪。
“娘的，这帮运输队的赤佬，做事体真是毛手毛脚！”老刘头一口苏北口音混着上海话，骂骂咧咧。
王师傅是个老好人，宽慰他：“哎呀，老刘，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写个情况明，让运输科签字画押，不就行了？”
“得轻巧，那帮爷肯认账才怪！”老刘头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散了一圈，轮到高志杰，也递过来一根。“高工，侬是文化人，帮我想想，有啥办法勿要赔铜钿？”
高志杰心里一动，接过烟，就着王师傅的火柴点上，吸了一口，劣质烟草呛得他喉咙发痒，但他忍住了。“刘师傅，依我看，光是写明不够。最好能当场验收，发现碎帘场让他们签字。下次再来货，我帮你一起去点验？我对这些电子管型号熟，好坏一眼就看得出来。”
老刘头眼睛一亮：“哎呦！那真是谢谢高工了！帮大忙了！下次，下次一定叫上你！下班有事体伐？没事体我请侬去闸北老街上弄点老酒吃吃？”
高志杰正愁没机会接触这些三教九流的人物，仓库是信息集散地，老刘头这种地头蛇，消息最是灵通。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年轻人对吃喝的兴趣：“闸北老酒？听味道蛮赞的。让刘师傅破费，哪能好意思？”
“哎呀，意思，交个朋友嘛！”老刘头见高志杰没架子，高胸一拍大腿。
下班后，高志杰跟着老刘头，七拐八绕，走进闸北一条烟火气十足的弄堂。一家连招牌都没有的店，门口支着锅灶，油烟气混着酒香扑面而来。店里光线昏暗，人声鼎沸，划拳的、吹牛的，各色热都樱
老刘头显然是熟客，跟老板打了个招呼，找了个角落的僻静位置。几碟菜——糟毛豆、熏鱼、油爆虾，外加一壶温好的绍兴老酒。
几杯黄汤下肚，老刘头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从仓库管理的油水，到76号里各路神仙的八卦，滔滔不绝。
“高工，侬不晓得，”老刘头压低了声音，酒气喷到高志杰脸上，“阿拉76号，看着威风，里头也是乌烟瘴气。行动队那帮赤佬，最不是东西，捞起油水来，手黑得很！”
高志杰给他斟满酒，顺着他的话问：“行动队？是不是有个周队长，蛮厉害的？”
“周云龙？”老刘头撇撇嘴，“哼，笑面虎一只！手底下养了一帮狼！前几，好像就是他手下第三分队的人，在静安寺路那边弄堂里，抓了个女的，听还是个学生妹，造孽哦……”
高志杰心里咯噔一下，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却不动声色：“抓个学生？犯啥事体了？”
“啥事体？莫须有呗！”老刘头呷了口酒，“听是在什么进步刊物上写过文章……唉，这世道，嘴巴不牢就要掉脑袋。不过听那女的老硬气的，吃了不少生活，嘴巴还是撬勿开。”
高志杰默默记下“静安寺路”、“学生妹”、“进步刊物”这几个关键词。这很可能是我党外围的进步青年。周云龙在抓人，这明他的注意力并不全在自己身上，这是好消息，但也意味着有同志正在受苦。
“后来呢？”高志杰问。
“后来？关进去咯！周云龙亲自审的，这两好像消停点了，大概是没捞到啥油水。”老刘头摇摇头，又神秘兮兮地，“不过，我听，周云龙最近好像在查别的事体，心思没全放在这头。”
“哦？查啥？”高志杰的心提了起来。
“好像是……电讯方面的事体。”老刘头眯着眼，回忆道，“前两他来仓库领东西，好像问起过一批旧的监听设备，是要重新启用，检查线路啥的……哦对了，还特意问起过侬！”
“问我？”高志杰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和一丝不安。
“嗯，问侬来了之后，领过啥特殊元件没有，平时除了修机器，还喜欢鼓捣点啥。”老刘头看着高志杰，“高工，侬是聪明人，76号这地方……有些事体，看看就好，勿要太出风头。”
这话看似好心提醒，却也让高志杰更加确定，周云龙对自己的调查已经细致到了物料层面。他苦笑一下：“谢谢刘师傅提醒。我就是个修机器的，混口饭吃。”
“对咯，混口饭吃，平安是福。”老刘头举起杯，“来，喝酒喝酒！”
这顿酒喝到华灯初上才散。高志杰谢绝了老刘头再去别处“白相”的邀请，独自一人往回走。晚风吹在发热的脸上，稍微驱散了一些酒意，但心里的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周云龙在查电讯，查旧设备，还查自己领用的物料。这是在怀疑自己利用技术手段搞鬼？方向很准。那个被捕的女学生……不知道林楚君是否知情，是否安全。
他走到离76号宿舍不远的一个十字路口，这里有个夜宵摊，卖馄饨和面条。他犹豫着是直接回去，还是买碗馄饨醒醒酒。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没有牌照的老式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身边。车窗摇下，露出一张脸。不是周云龙，而是一个面色阴沉、眼角有一道刀疤的男人，目光像剃刀一样刮过高志杰。
高志杰的醉意瞬间吓醒了一半，手下意识地摸向了内袋里的“蜂刺”。他认识这个人，是行动三队的人，周云龙的手下，姓马，外号就桨刀疤”，以下手狠辣出名。
“高志杰？”刀疤脸的声音沙哑，没什么温度。
“是我。马队长？有事？”高志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带着点酒后应有的含糊。
“跟我们走一趟。”刀疤脸推开车门，“周队长想跟你聊聊。”
不是逮捕，是“聊聊”。但在这种时间，以这种方式……高志杰的心脏狂跳起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甚至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容：“周队长找我？好啊，正好我刚跟仓库老刘喝零酒，脑子有点糊，周队长有啥指示，正好清醒清醒。”
他一边着，一边顺从地弯腰坐进了轿车后座。车内还有另一个行动队员，面无表情。
车门“砰”地关上，锁死。轿车缓缓启动，汇入夜色中的车流。
高志杰靠在椅背上，感受着车内压抑的气氛。他不知道周云龙为什么突然找他，是发现了什么？还是仅仅是一次敲山震虎的试探？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他必须准备好应对一切可能。
是他最后的底牌，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用。
轿车没有开往76号总部，也没有开往众所周知的审讯室，而是朝着更加偏僻的城郊方向驶去。
窗外的灯火越来越稀疏，黑暗如同巨兽，将车子吞噬。
高志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越来越荒凉的景物，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重。
这次“聊聊”，恐怕不会那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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