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三层考古解构
“哲学”这一概念本身,正是我们迄今为止所运用那套“考古分析法”试图抵达的源头与试图反思的对象。它并非一个普通的概念,而是关于概念的概念,关于方法的方法。解构“哲学”,如同试图用手术刀解剖持刀的手本身,是一次自反性的思想冒险。
以下沿用“三层考古分析法”,对这一“元概念”进行解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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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层:共识表层——它如何被使用?
“哲学”在现代社会被赋予两种看似矛盾的主流形象。
· 社会功能:
1. 作为“无用之大用”的智慧之学:被公众视为对人生、世界、价值等根本问题的深奥思考,是“爱智慧”的体现。它象征着思想的深度与高度,常与“深刻”、“通透”、“境界”等词关联。
2. 作为高度专业化的学院学科:指大学中的一个专业领域,拥有自己的技术术语、历史谱系、学术规范和职业路径。在这里,哲学常被视为 “概念考古学”或“思想系统工程” ,与公众理解的“人生智慧”有相当距离。
3. 作为日常策略的廉价标签:其名词(“生活哲学”)和形容词(“很哲学”)被泛化使用,泛指任何成体系的观点或一种深沉的态度,其内涵被大幅稀释。
第二层:历史流变层——它从何而来?
“哲学”的历史,是一部其研究对象、功能与合法性不断变迁的历史。
· 词源与古典诞生(“爱智慧”的转向):
· 古希腊语“philosophia”(爱-智慧)本身是对“Sophia”(智慧)的降格与重构。它不是自称拥有智慧(如诗人、智术师),而是将对智慧的“爱”与“追求”确立为一种独特而高尚的生活与思想方式。苏格拉底是这一转向的化身:从追问自然(物理学)转向追问概念、德性与认识的基础。
· 关键的历史变奏:
1. 中世纪的“神学婢女”:在基督教欧洲,哲学(尤其是亚里士多德哲学)被系统化地吸纳,成为为神学信仰提供理性论证与概念工具的“婢女”。其根本问题从“世界是什么”转向“如何理解上帝与世界”。
2. 现代的“理性审判官”与“奠基者”:自笛卡尔始,哲学试图为一切知识(包括新心自然科学)寻求无可怀疑的理性基础。它成为知识的“最高法院”,批判一切,并为科学、道德、政治立法。康德完成了这一宏业,界定了“我们能知道什么”、“我们应该做什么”、“我们可以希望什么”。
3. 当代的“治疗师”、“解构者”与“语境分析员”:
· 分析哲学转向语言分析,视哲学为澄清概念混乱、治疗由语言误用导致的思想疾病的活动。
· 欧陆哲学(如尼采、海德格尔、福柯)则对理性的自负、历史的线性叙事、主体的同一性进行彻底解构,揭示哲学话语背后的权力、欲望与历史偶然性。
· 两者共同导致了哲学的 “去奠基化” :它不再是为一切提供基础的“皇后”,而是成为众多思想实践中的一种。
第三层:权力基因层——它服务于谁?
这是解构的核心。哲学从来不是纯净的“爱智慧”,它始终是一种在特定历史社会场域中争夺话语权、定义根本秩序的权力实践。
1. 作为“根本秩序”的定义权之争:
· 哲学的核心权力在于争夺 “元叙事”或“第一概念” 的定义权。什么是“真实”(形而上学)?什么是“正确”(伦理学)?什么是“合理”(知识论)?定义这些,就等于掌握了为世界、社会与人生排序的最高编码权。
· 历史上,这种权力曾与神权、王权结合,为之提供合法性论证(如君权神授的自然法理论)。现代以降,它则为民族国家、人权观念、市场经济等新的政治社会形态提供理论基础。
2. 建制化的哲学:知识生产的管理者:
· 现代大学体制将哲学学科化、职业化。这使其获得稳定传承,但也将其纳入学术生产的工业流程:论文、课题、职称、会议。
· 建制哲学通过设定经典正典(哪些人是哲学家)、方法论规范(何种写作才算哲学)、评价体系(何种问题是“真”问题),管理着“哲学”话语的准入与流通,无形中排除了许多异质的思想形式(如文学性思想、民间智慧)。它服务于学术共同体自身的权威与再生产。
3. 哲学的批判性:体制内的“牛虻”与权力共谋:
· 哲学最引以为傲的,是其批判性与反思性。它质疑常识,解构意识形态,是思想领域的“牛虻”。这种批判性,恰恰是现代理性社会赖以自我修正、保持活力的内部机制。在这个意义上,哲学的批判权力,被体制所容忍甚至需要,因为它最终服务于体制的长期稳定与优化。
· 然而,最彻底的哲学批判(如尼采、福柯)旨在揭示包括哲学自身在内的所有知识形式与权力共谋。这种批判使哲学陷入永恒的自反性困境:它的解构工具,是否也能解构自身?这种“自我解构”的维度,是哲学权力基因中最不安分、也最具解放潜力的部分。
4. 哲学话语的区隔功能:文化资本与精神贵族:
· 掌握哲学话语,是一种高级的文化资本。它能赋予使用者一种智识上的优越感与身份区隔(“思想的深刻”)。这种“精神贵族”的姿态,使其容易脱离具体的社会实践,成为一种精致的智力游戏。
总结:在“奠基”与“解构”之间的永恒张力
对“哲学”的解构揭示:
· 共识层:它是智慧或深奥学科的代名词。
· 历史流变层:它是一部从“爱智慧”到“理性奠基”,再到“自我解构”的嬗变史。
· 权力基因层:它是一种 “关于秩序的秩序”的争夺战。它既是最强大的建制化权力(定义根本概念、管理知识生产),又是最锋利的批判武器(质疑一切,包括自身)。它的权力正在于这种深刻的二元性。
因此,哲学并非一个静止的“智慧宝库”,而是一场永无休止的、关于思想界限与可能性的权力游戏。它既是文明用来为自己“奠基”的水泥,也是用来“拆解”自身的炸药。当我们运用某种“哲学方法”(如我们的三层考古法)时,我们已进入了这场游戏。真正的哲学性时刻,或许并非获得某个答案,而是意识到自身思想的前提与局限,并敢于对包括“哲学”在内的一切权威叙事,保持一种清醒而勇敢的质疑。
这回到了我们整个对话的起点:一种思维的考古学,本身正是哲学批判精神在具体方法论上的体现。它试图穿透概念光滑的表面,挖掘其历史的层积与权力的内核——而这,正是哲学在其最核心的“爱智慧”冲动驱动下,永不停息的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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